【侑治】稠云密雨

1 此间有水降落

起因是一场比赛。

宫侑选手25岁的,一场普通而寻常的比赛。

凶手是那颗唯一能在球网两侧乱窜的排球。

汗水、喘息、欢呼声还有嘘声包围的体育馆之内,球从对方主攻的手中砸出,以超过120的时速意外热吻在宫侑前额的位置。

——

然后世界安静了。

*

宫侑的所有记忆都与宫治无法分割。

他的梦也是。

好的梦里,他和宫治一起吃大餐,宫治笑得像小猪,宫侑只是看着他,就能体会到梦里的自己心里在愉悦地冒泡泡。他们一起冒险,一起长出翅膀飞上天空,一起被铺天盖地的试卷折磨到抱头痛哭。

坏的梦里,宫治生病或者他生病,宫治出了意外或者是他出了意外,宫治和他大吵一架,宫治揍得他浑身疼……

不论好坏,宫治从未离开他。

他不是他的什么人,他就是他的一部分。

人不会因为自己的心脏或者脑袋好或者坏,就丢弃或者不再理会他们,宫治对他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

即便宫治选择不再打排球,他也一直一直,坚定地这样认为着。

当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宫侑惊觉自己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做过梦了。

“你在说什么呀阿治?”宫侑皱着眉,为自己刚刚听到的话不满。

哪怕知道是梦,知道都是假的,但他还是控制不了因为听到宫治所说的话而不开心。

他看到宫治叹了口气,然后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我说,要去东京的总店接受培训,可能一两个月。”

“也就是说,你一两个月都在东京,不回来和我见面,那么远!两个月!”为了表达抗议,二传手用力竖着自己精心保养的两根手指。

“……嗯。”宫治垂着头应声,他看上去情绪不高,又整个人都靠过来,趴在宫侑的身上,下巴磕着他的颈窝。又过了会儿,似乎觉得这样也不够近,直接把宫侑压倒在沙发上,整个人像一块儿大毯子,盖在宫侑的身上。

感受着宫治结实的、很有分量的身体压在自己身上,委屈毫无预兆一下就击中了宫侑,虽然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必须去吗?能不能不去啊……我马上就要入正选了,正选之后的第一场比赛……你会不会赶不上来看啊。”

“肯定赶不上了。”宫治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些哑,“对不起阿侑,明明说好了,你入正选的第一场比赛我肯定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店长突然选中我去总店参加培训,说好了我会去的……”

宫侑明明前一秒还在意得不行。

可是一听见宫治这样说,他又开始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他搂紧宫治,捏了捏他的脸,把愧疚从宫治的脸上赶走,“没,没事。唉,你就放心去培训吧,肯定是因为你表现得好,因为我们阿治太优秀了,所以才被选去总店培训的吧?比赛反正有直播嘛,而且,而且就算直播来不及,也还有重播。”

宫治没有出声,但也抱紧宫侑。

宫侑拍着宫治的背,“本选手的表现,就算是重播也肯定是光芒万丈帅气不减。”

“臭屁。”宫治被他逗笑,埋着脸闷声说。

他们安静抱了会儿,宫侑低头去看,“怎么啦?”他捧着宫治的脸亲了亲,那双灰眼睛还是暗扑扑的,让他担心。

“我在想,以后这样的事情会不会越来越多呢。”

就像是一句恐吓。

听到,宫侑心都颤了一下,隐约明白自己刚才那说不上来原因的委屈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又一下没有想太清楚,就已经不经思考马上开口,“怎么会呢?绝对不会的。只是去培训两个月而已,你不是打算在大阪开店嘛?等你开了自己的店,我们肯定就不会再分开了。你可是老板。”

他的话也不知道有没有说服力,反正安慰到宫治,宫治很慢地点头,声音还是有点儿闷,“你说得对。到时候我可就是老板了,我说去哪就去哪,我说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宫侑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松了一口气,“对嘛。等你当了老板,我去哪儿比赛,你的饭团就可以卖到哪儿。谁让宫老板和宫选手长了一张脸呢,这可是别人都没有的顶级宣传。”

“你脸可真大。”

“屁嘞,你在说你自己吗?”

“我比你帅一万倍。”

“胡说,明明是我!”

……

梦又不讲任何道理。

一下发生宫侑喜欢的事情,一下没有任何过度或者预示,立刻就和宫侑不想经历的画面咬合。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为谁更帅在沙发上争论扭打在一起,结果下一刻,就到了宫治该走的时候,宫侑穿着居家卫衣和棉质运动裤,脚上踢踏着棉拖鞋,垂着头把人送到门口,嘴里还忍不住不停地说,“路上注意安全,别让别人欺负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要是没接就是在训练,发消息给我。”

他的话密密麻麻,把宫治堵在门口出不去,宫治干脆搂着他亲了一大口,“行了。我又不是小孩,至于唠叨成这样吗。”

宫侑皱着眉不赞同,但还是下意识搂着宫治的腰,又在宫治嘴角亲了又亲,“可这是你第一次离我那么远,你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出远门。”

宫侑敲了敲他脑门,“这么年轻脑袋就坏掉了,忘记你上学的时候去东京集训了?”

“可那时候是我出去,你在家。我当然能照顾好自己,我还能让所有人都不欺负我,再说了……那时候我周围都是学生。”

在宫侑的认知里,好像宫治离开他的身边,就要独自一个人面临未知可怕的成年世界,那里到处都是危险和会让宫治受欺负的坏人,他想不到宫治怎么一个人面对。

“我比你会照顾自己,我可没因为不会做饭饿到晕倒过。”

宫侑脸一红,拍了宫治屁股一把,“忘记忘记,不是早说了把那个忘了嘛。”

“好吧好吧,已经忘记了,”宫治忍不住笑,“我会注意安全,也不会让别人欺负我,有什么事也会给你打电话。”

宫侑哼了声,这才满意。

两个人又安静抱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宫治勇敢做出决断,把宫侑推开,“我真的该走了。你也好好训练,千万记住别自己做饭,别让我担心你切到手或者忘关天然气,乖乖去食堂,两个月后我就回来了。”

宫侑想反驳,最后只是闷闷说了个“哦”。

等待他们很久的大门终于被打开,宫治提着行李箱下了楼梯,宫侑就靠在门边看着他往下走。

下了一层,宫治站在楼梯间抬头冲他摆手,“赶紧关门吧,回去,外面这么冷。”

宫侑说好,但还是靠在门边没动。

宫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下去他不会关门,干脆快走了几步,直到快看不见宫侑的时候又说了一遍,“我走了,快回去吧。”

宫侑又说了一遍好。

直到听见脚步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宫侑才感觉到门外有冷风,将门关上。

屋子里一下变得非常安静。

他走到窗户边,过了大概一两分钟的功夫,看到宫治推着行李的身影从楼里出来,朝远处走。

宫侑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宫治的身上。

不知道是因为是梦,还是因为他真的很不想宫治走,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感觉他才是那个背影。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触,他明明在看着宫治越走越远,却觉得越走越远的那个是他自己。

宫治似有所感,突然回过头朝着窗户的方向看来,看到他,就又冲他摆了摆手。

宫侑从那种古怪的状态中抽离,也赶紧回应他,还飞吻给他。

宫治似乎笑了一下,然后转身,这一次没再回头,真的走了。

知道自己在做梦的宫侑怔怔的。

他不知道——

为什么他会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呢?明明阿治还有一个多月就回来了啊。阿治去东京还是十几天之前的事。

头好疼……

周围怎么黑乎乎的。

宫侑努力想要睁开眼睛,那简直比他接连集训一个月还要累。周围真的太吵了,他听到爸爸妈妈的声音,还有阿木的声音、臣臣的声音,陌生的声音——

他的神经被高高吊了起来,就像听觉自己伸出脚去寻找一样。

他唯独没有听到宫治的声音。

因此心中生出焦灼和急切,迫使他被缝在一起的眼皮终于撕开。

光线很刺眼,一片白晃晃的光晕里,他先看到爸爸妈妈担忧的眼神,下意识开口说,“我没事……”

他忍不住咳嗽两声,嗓子像是被刀片划烂了,人也慢慢清醒过来。

病房里的窗户很大,窗外天是阴沉沉的,厚重的灰云几乎就抵在窗沿上。窗内,消毒水气味也被压得飘不起来,斥满人的鼻腔。

监护仪滴滴的响声很规律,像是小时候家里的老式钟表,走针转着圈恍惚间就让人混淆了时间。

“小侑,头还疼不疼,有哪里不舒服?”妈妈很担心,挨着床边坐下,想要抚一下他的头,又不敢真碰,好像他的脑袋变成了裂纹的瓷器,一碰就会碎掉。

她看上去很不安,又像是才回过神,按了床头的呼叫铃,又给他倒一杯温水,“待会儿医生过来,哪里有问题都说出来。”

爸爸的眼神中也含着担心。

宫侑接过费力吞咽喝了半杯,他不想说话,于是点了点头,只是很小的幅度,他却晕得想要呕吐,只不过病房里人很多,所以他才坚强地忍住了。

同时,他又把站在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重新看了一遍,再次确定,宫治并不在这里。

又几秒钟,他浑噩的脑子清醒了一瞬,想起刚刚的梦,想起宫治这时候还在东京接受培训。

——他只是本能觉得,莫名其妙进了医院,宫治应该会在他身边才对。

宫侑的精神无法很快集中,因为这个缘故,才成功将心底的不满和低落压下,注意力转移开。于是很容易注意到一旁动来动去,睁着一双大眼睛想要说话,但是又乖巧闭着嘴的阿木,还有没什么表情,同样一言不发的臣臣。

他发现了一件事,起先他以为自己是眼花了,不过仔细一看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

这件事很重要,所以他不惜忍着喉咙痛和头晕也要问,“你们俩,什么时候,咳,背着我偷偷增肌了?”

“啊?”木兔立刻回应,起身走到床边,眨着眼睛疑惑,“什么增肌,你在说什么啊侑侑。”

宫侑艰难地抬起手,比画了一下两人的横向距离。

木兔还在思索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佐久早已经皱起眉,视线在宫侑的脑袋上转了一圈,目光复杂中隐约闪烁着意味不明的质疑和未卜先知的谴责,“今年是哪一年?”

宫侑不明白他干嘛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回答,“2015?”

……

如同宣告绝症现场,病房里一下寂静。几道目光同时凝在宫侑的脸上。

被这样直直盯着,宫侑心底突然升起些不安,胃里毫无征兆翻滚起来,想要呕吐的冲动由轻变重并且越发强烈,于是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怎……怎么了。”

“可是今年是2020年啊,”木兔的声音直白中透着疑惑,“侑侑,你失忆了吗?”

宫侑的头更晕了。

并且他现在才想起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呢?为什么会躺在病床上,对了,头……他的头被砸坏了吗?

医生在妈妈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走进来。

妈妈找到寄托慌张的对象,对医生说得很急,“大夫,我儿子好像失忆了,他,他怎么会呢?这个该怎么办……”

医生安抚她别慌,给宫侑先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查,之后才说脑部受到外伤的确有一部分可能会引起短暂失忆的现象。

“那这个多长时间可以恢复啊?对小侑有什么影响吗?”

“这个不好说,人的大脑是十分复杂的,每个人的情况也不一样,受到外部的冲击之后可能不会有太大影响,可能会出现短暂失去部分记忆的现象,当然……彻底无法恢复这部分记忆的可能性也存在。”

爸爸这时候问,“一般像小侑这样的外部撞击,会出现失去五年记忆这种情况吗?”

医生皱眉,大概也觉得比较少见,想了想说,“再做个检查吧。”

——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医生更不好说。

显示宫侑的脑部并没有什么明显问题,颅内无出血,无脑肿胀,颈椎无损伤,眼耳鼻喉无损伤。直面排球撞击的额头现在连红印都看不出来,而且宫侑的骨密度高,头骨硬——

用不太严谨的话来说,除去轻微脑震荡,他比一般正常人都要健康、强壮。

“目前没有发现问题,先静养。”

医生得出这样的结论。

病号需要休息,木兔和佐久早也该归队,临走前听木兔说因为比赛是直播,球队的经纪人正在紧急处理舆论,教练则因为宫侑的临时状况需要调整接下来比赛的队伍结构,只过来确定了一下他的情况就离开了,之后他们会再来看他。

宫侑被他说得云里雾里,脑袋断轴一样,五感分了家,光看见木兔的大嗓门叽里咕噜冒出来一大堆话。

最后走的时候,木兔挥手说,“好好养伤侑侑,我等着你超棒的托球呢!”

佐久早也礼貌地向宫侑的父母道别。

宫侑也对他们摆了摆手,有点羡慕他们现在可以回去打球,不过随即上涌的呕吐感又让他消停了。

爸爸妈妈都认识他们,爸爸将人送到门口才折回来。

宫侑晕头转向,但多少已经开始接受自己失忆这个事实,毕竟肌肉是不会骗人的,他自己手臂上的肌肉也比之前要结实很多,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不过……如果现在是2020年的话,证明他已经二十五岁了。

阿治也二十五岁了。

所以阿治并不是去参加培训,那他在哪呢?

他就看向坐在床边的妈妈,问她,“妈妈,阿治呢?”

宫侑心情开始变得有些不好,医生说的那些话在他耳边嗡嗡响,家人朋友的声音也绕来绕去——既然这已经是五年后,既然他们都已经二十五岁,他都失忆了,宫治怎么可以不在他身边?

他失忆这不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吗?

为什么医生在爸妈在朋友也在,唯独最该出现在他身边的宫治不在?

妈妈坐在床边,满眼心疼和担心,回答他,“他还在东京呢,正开车赶过来。”

宫侑微怔。

阿治都已经会开车了吗?

看来这五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不知道他没失忆的时候会不会开车,他和阿治是一起考的驾照吗?

不过怎么还是在东京?阿治以前还说会把店开到大阪来的。

……是有生意去那边吗?

不会赶路回来吧?

宫侑有点儿担心,哑着嗓子缓慢地说,“那告诉他路上慢点儿开,我没事,不要着急。”

爸爸站在床尾,也守着他,“放心,没跟他多说。”

知道宫治会赶过来,宫侑的神经一下就松懈了。他的眼皮开始发沉,对爸爸妈妈说自己要再睡一会儿,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话说全,人就已经昏睡过去。

*

他本想踏踏实实睡一觉,等睡醒宫治来找他,再攒足力气抱怨的。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伤的位置是脑袋这样精密的地方,一向很少做梦的他开始被梦境追着他不放。

“如果你最好的朋友有了其他更好的朋友,你会怎么做?”

有人念出了这样的问题。

宫侑回想起来,大概是刚入学稻荷崎的那段时间,学生之间很流行问这样的问题。

他几乎没有思考。

“阿治不可能啦。”他想象不出他和宫治中间会出现另外一个人。

对方提问,“可是,你们应该不算吧?你们是兄弟啊。”

“为什么?朋友不是指那种有什么话都可以说,经常在一起,会一起吃饭,不管发生什么还是会在对方身边的人吗?”

“话是这么说……”

“那不就是阿治吗?”

对方无可辩驳。

宫侑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愈发得意,“而且,我们会比世界上所有的朋友在一起的时间都长。还不可能会分开。毕竟朋友也可能断联,阿治可不会。”

就好像从小到大,阿治身边总是有很多喜欢和他玩的人,但是,小学毕业后,那群人不见了,国中毕业之后,又有一群人不见了,他们虽然还会和阿治有联系,但终究还是会不一样吧。

他却一直在阿治身边。

这个在学生之间很流行的问题,根本就难不倒宫侑。

对方不服气,又说,“还没问完呢,这上面可不止一个问题。如果你们伤害了彼此,你怎样做才能补救这段关系。”

“我们天天都在伤害彼此啊,”说这句话的时候,宫侑下巴左侧还留着宫治拳头留下的瘀青,他都忘了昨天晚上是因为什么挨宫治这一拳了,“要是这点伤害都受不了的话,那别交朋友了。”

对方大概觉得宫侑的答案不可理喻,被激出几分不依不饶,还要接着往下问,宫侑忘记那天他为什么会这么有耐心,总之,他听到了第三个问题。

“如果,你们之间的关系太过亲近,已经没有再进一步的空间,而导致接下来每一步都变成向对方走远,你该怎么挽救。”

听到这个问题宫侑知道他为什么会记得甚至是梦见这件事了。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听到这个问题的那个瞬间,心底被浇了一盆温水似的,淋透但并不难受的心虚。

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味理直气壮,“哪来这么多如果,我和阿治的关系又不可能用这一个词就能讲清楚。怎么计较亲近,肯定也和朋友不一样吧。”

那人还要再问,宫侑已经起身,不等他开口,摆手说,“走了,阿治还等着我去训练呢。”

他大步跑到站在窗边等他的宫治身边。

宫治偏头,“说什么呢,磨磨蹭蹭的。”

宫侑就把那个人的问题告诉他了。

结果只惹来宫治笑了声,宫侑揽着他的肩膀问,“咋了,我说的不对吗?”

“为这种问题浪费时间,你的脑袋像被猪踢了。”

“喂!”他大叫。

宫治被他闹得笑起来,一边挡下他的拳头一边说,“闪开点儿你烦不烦。”

宫侑不觉得自己烦,推着宫治一直朝排球部的方向去,“明明我说的就很有道理。”

“有道理个屁,我们又不是朋友,我们是双胞胎啊。”

“好吧,我们是双胞胎。”

明明是要去排球部的,可是推开门,里面却不是训练场,他们回到了奶奶家的院子。

本该走在他身边的宫治不见了,宫侑看到院子里坐着一个小孩。

他朝他走过去,视线越来越低,最后自己也变小,看到了小小的宫治。

宫治正在掉眼泪,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宫侑看到心里就很难受,立刻拽着他从地上起来,“怎么了阿治,谁欺负你了!告诉我!”

宫治看到他,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终于哭出声音。他那么小,眼睛红红的,脸软软的,头发也是软软的,一下就扎进宫侑的怀里,哭得很大声,“你去哪了阿侑,我醒过来没有看到你,还以为你丢了……”

宫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过来的,他只是不想宫治哭得难过,所以把身体小小的宫治抱紧,“我一直都在啊,怎么会丢呢。”

宫治抽噎着说,“可是奶奶说现在有拐子,会把小孩骗走,你别乱跑好不好。”

“我没有乱跑,不会乱跑的。”

宫侑抱着他好一会儿,才慢慢哭声小了一些。宫治用宫侑的衣服擦眼泪,说话时还带着鼻音,“就算你出去,也应该叫醒我,我们一起出去。这样就算被拐走,我们两个人也在一起。”

宫侑一边眼睛酸,一边忍不住笑,“好。我们是双胞胎,不会分开的。”

宫治用力点头,说,“嗯!”

“回去吧,你的裤子脏了,奶奶又要说我们了。”宫侑把宫治裤子上的土拍干净,然后两个小孩手拉着手回到屋子里。

那扇老式木门慢慢合上,宫侑的意识也慢慢涣散开。

……

就像是某种特殊的感应一样,在一片黑沉中,没有任何时间锚点但确实存在的某个特殊时刻,宫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睁开眼睛。

所以就醒过来。

爸爸妈妈不在屋里,他若有所感看向门的方向,一个身影正走进来。

是宫治。

他睁开眼本该第一个看到,但是因为在路上赶不及时,就先跑进他梦里的阿治。

“……”

一看到他,宫侑那些所谓的坚强、所谓的不疼就全都过期。

头晕好难受,想吐也好难受。

他看着出现在病房门口的身影,眨了一下眼睛,眼角就湿得不行。

宫侑瘪着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声音已经黏糊得像在撒娇,“阿治,我难受死了,头好疼。你怎么还不过来抱我?”

他的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感觉,明明只是失忆,他却觉得自己和宫治像是很久没见了。

宫侑迫不及待地希望宫治最好赶紧过来抱抱他。

他被球砸坏了脑袋。

他失忆了。

他的球技会不会倒退?他会被踢出正选吗?他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他还能找回记忆吗?

他在宫治没有看到的地方遭受这些天大的事,还坚强地等宫治回到他身边。

眼泪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

宫治站在那里,僵得像一块儿死掉的石头。

他看向宫侑的目光,因为宫侑刚刚的话变得十分复杂,那样子像是完全想象不到这是宫侑说出的。

少顷他别开目光,步伐缓慢地走到床边,声音低低的,哑哑的,“你脑子砸傻了吗?多大的人了,别乱矫情。”还从旁边的柜子抽了一张纸巾给宫侑。

宫侑微怔,隔着一层水汽,呆呆看着宫治。

因为他原本以为宫治会立刻来抱他的。因为宫治应该会那样做。

宫治的衣服褶子有些多,下巴上还冒出胡茬,明显是没有休息好,赶路回来的,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

但是要放在他们学生时代,这又的确像是宫治会说的话。

这是他们五年后的相处方式吗?

宫侑不太适应,只能告诉自己宫治也许还不知道他失忆了。

他心里还是有点儿很不高兴。

他抽着鼻子,垂眼看着宫治递给他的纸巾,拿过来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

“医生怎么说的,有事吗?爸爸妈妈呢?”

宫治坐在床尾,病床明明很大,宫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坐那么远,只是看着宫治疲惫到垮下来的肩膀,他就只闷了一会儿,就回答他,“我刚醒,不知道爸爸妈妈去哪了。”

宫侑瞟了宫治几眼,才继续说,“……我失忆了。”

宫治露出愣住的神情。他终于重新看向宫侑,看向宫侑的脑袋,大概有几秒钟,才干巴巴重复了一遍,“失忆?”

他站起来,终于坐得离宫侑近了一些,像妈妈刚才那样,想碰一下他的头,在没碰到的时候又收回手,“怎么回事?医生怎么说的,对你身体有什么影响吗?忘……忘什么了?多久才能恢复?”

看到宫治担心自己的样子,宫侑揪着的心才稍微松开了一些,乖乖回答他的话,“就是失忆了啊……做了检查,医生说看不出什么问题。没什么影响……就是我的头晕晕的,一五年往后的事儿都记不怎么清楚了,我,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说完,他那种不安又悄悄涌出来,难过得不行,可是宫治都没有说要来抱他,所以眼泪也就都识趣地躲在眼眶后面。

宫治听到“一五年”的时候,神情又变得不太对,几个呼吸之后,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在走神,他给宫侑倒了杯水让他喝下去,又说,“先躺好。头不舒服就好好休息。”

“……哦。”宫侑又乖乖躺下。

可是他刚睡醒,现在也睡不着,见宫治要起身,他下意识就拉住宫治的手,“阿治,你要去哪?”

宫治的身体依旧是僵的,目光落在宫侑拉着他的手上,又坐了回去,“我哪也不去。”

宫侑缓慢将手放开,他本来不想放的,可是阿治那眼神,像被蜇了一下……像他在做什么很过分的事儿一样,像他再多握一会儿,就会立刻把他甩开一样,宫侑就不敢再不放。

是不是他失忆之前惹阿治生气了?

真是太糟糕了,他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只觉得这气氛太反常,反常到让他有些害怕。他也顾不得头晕,顾不得喉咙发哽的难受,只想着赶快打破,就打起精神,“对了阿治,你去东京做什么啊?”

“……”宫治的状态很怪异,又一次,反应迟钝一样,隔了几秒才想起说话,“哦,嗯……店里的事情,在那边。”

宫侑反应了一下才想明白宫治在说什么,眼睛睁大,“阿治的店已经开起来了吗!这么厉害……可惜我都不记得了。”

又片刻,他察觉到不对的地方,“在那边?那是什么意思,店在东京吗?”

“嗯……”宫治扯了扯嘴角,似乎很不擅长应对失去记忆满是问题的宫侑,努力回答他的话,“对,大阪也有,不止一家。”

宫侑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虽然知道阿治很能干,但是他家阿治这么能干,还是让他没什么见识地吃惊到了。

在他的记忆里阿治还做学徒去东京培训呢,现在才过了几年,竟然已经开了好几家店。

宫侑由衷感到开心,并在这个瞬间遗忘了所有别扭和不愉快,又忍不住笑出声音,“嘿嘿,我就知道,阿治肯定没问题的。你一直都这么棒。”

截至宫治进门为止——

宫侑与宫治交谈的数句话中,好像只有这一句让宫治露出不一样的情绪,宫治看向他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容,“嗯,当然。”

看到他笑,宫侑的心情也跟着变好,“那我呢?肯定也很厉害吧。”

“一般吧,”宫治相比刚刚活过来一点,甚至有力气玩笑,“就还在黑狼打球啊,没什么变化。”

宫侑噘嘴,“你会不会说话啊阿治,应该说英俊帅气球技超群的侑选手一直到二零二零年为止,还在为黑狼效力,矫健的身姿一如既往活跃在赛场之上。”

宫治又被他逗笑,唇角弯起一点,鼻腔里哼一声,“厚脸皮。”

接着,再次安静下来。

宫侑觉得,肯定是因为自己缺少了五年的记忆,才会有这样和宫治不知道说什么的情况。因为以前他们一直都是无话不谈,没营养的话都能嘟囔一整天。所以这是正常的。

可是……他心中又有可是。

可是他失忆了,宫治又没有。为什么不跟他多说说话呢?说说他去东京出差之前,他们在做什么也好,或者说说他的店也好,宫侑记得宫治想要给自己的店取名饭团宫,那还是两人在出租屋的时候一起琢磨的。

或者说说他什么时候学的开车也好啊。

可是宫治什么都不说,他明明已经是老板了啊,老板不应该要谈很多业务吗?不应该很健谈吗?可是他看上去好木讷,只要宫侑不开口先问,他就什么都不说。

……还是,只是不想跟他说呢。

从宫治进门开始,半个小时都过去了,宫治都没有过来抱抱宫侑,更没有亲他的额头。假如,他是说假如,在他失忆之前真的有惹宫治生气的话,也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跟他计较嘛,等他好了之后随宫治想打或者想骂都可以啊。

为什么现在要这么对他呢?

宫侑是病人,情绪并没有那么稳定,刚刚还维持正常,这一会儿又低落得不行。

他悄悄去看,宫治傻傻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嘴唇轻轻抿着。

宫治也长高了一些,身上的肌肉已经没有他这样厚,但还是能看出健身的痕迹。眉心有浅浅的纹路,就像烦心事很多,所以时常需要皱眉,这样不说话的宫治看上去有些冷肃,令宫侑不禁想到梦里那个小孩。

那个因为找不到他大哭的小孩。

寂静到只有呼吸声的病房里,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解救了他们两个,宫治打开来看,然后终于肯先开口,对宫侑说,“你需要住院几天,爸爸去给你做晚饭,妈妈收拾点东西就过来。”

宫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那你呢?你要去哪。”

他总觉得宫治下一句就会是他还有事要先走了。

宫治握着手机的手动了动,只说,“这边店里也有点事,我也不能一直在医院待着啊。有爸爸妈妈陪着你呢,不用怕。”

宫侑的心沉得更重,持续下坠,血管勉强拽着,可是宫治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坠得更深,血管也要坚持不住,快要被抻断了。

“你不陪着我啊……”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低,宫治顿了顿,还是轻轻拍一下他的手,“侑选手,你都已经二十五了,别像个小孩子好吗。而且,我又不是不来了。”

“……”

宫侑真想像宫治说的那样,像个二十五岁的大人一样从容地告诉宫治自己没问题。

可是他现在才二十啊。而且他也想象不到二十五岁的自己会这么有出息,出了事不要宫治陪也没关系了,连失忆这种事也能自己面对了。

他只能很勉强地弯了弯嘴角,用谁都能看出来的拙劣演技回应宫治,“才不用你废话呢,别小看我。”

可二十五岁的宫治却好像笨了很多,轻易被他糊弄住,“嗯。闭上眼再睡一会儿吧,你现在需要多休息。”

“好。”

宫侑只能说好。

这是他能说出口的最后一个字,之后,就连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闭眼之前,宫侑最后将宫治看了一眼。

他看到宫治眼睛里的红血丝,看到没有打理而有些潦草的黑发,眼下发青的痕迹。

还有瘦到没有肉的脸颊。

宫侑不确定,睁眼的时候,宫治是不是已经不见了。

但是,宫治看上去好累。

宫侑又开始觉得自己在小题大做。

不陪在他身边并不要紧,他希望宫治能好好休息一下,安稳睡一觉。

2 冷气不宜梦

宫侑被困在医院一个星期。

是爸爸妈妈出于谨慎反复要求的结果。

直到最后宫侑躺得身体都快不是自己的,医生也多次确认的确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再占着病房实在不应当,他才终于能出院。

这期间教练和经纪人来过,宫侑对他们很陌生。因为记忆停留在还没有进入正选的时候,所以他们熟稔的态度他不大适应。

不过听经纪人的话,他受伤这件事好像还引起了不少关注。看来,果然就像他向宫治说的那样,五年之后的他已经是了不起的排球选手了。

两个人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失忆的信息了。这件事不好处理,经纪人说等他出院之后,要出席一场记者会,考虑到各种因素,暂且先将他失忆的消息压下去,只说他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走时,两个人看上去欲言又止,让宫侑觉得他们还有什么话要讲,但大约考虑到他目前的状况,并没有急着开口。

很快他就知道原因。

因为日本国家排球队教练云雀先生也来看望他,询问他的身体如何。

宫侑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U18。

随后,他从云雀教练口中听到了合训、奥运延期等等字眼的时候还有些茫然,这意思难道是,他是奥运选手之一吗。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一瞬间他很高兴,想要立刻告诉宫治。接着又想起来是他自己失忆了,宫治应该早就知道这件事。

所以那些高兴又全都落了回去,变成一种理应如此的平静。

云雀教练离开之前叮嘱他好好休养。

他离开后,病房又只剩下宫侑一个人。

室外温度并不高,但是日光很盛,寒意透不进紧闭的窗户,光线却可以,被子上被晒得暖融融的。

可宫侑就是觉得不暖和,反而总能感到体表附着一层冷意,就像一层壳,把外界隔开了一部分。所以宫侑心底的那种平淡很快又变成另一种低落,如果,他的记忆到明年还是没有恢复呢?他的球技到底有没有问题?

爸爸妈妈这几天交替来照看他,但是他不可能拿这样的问题去问他们,平白让他们担心。

这些苦恼他只能对一个人张口。

——可说会再来的宫治,其实也只来过一次。

还是宫侑主动争取来的。

宫治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说的话,也可能是太累了一直在休息。宫侑是因为自己想得不行,但回忆起他们在病房奇怪的见面,又不敢直接说,所以拐弯抹角提要求。

对妈妈说自己想吃饭团了。阿治捏的饭团。

妈妈大概看出他的不满,说,阿治每天都会向她问起他恢复得怎么样。

宫侑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来问他呢?他一直在等他。

宫治一条信息都没有发给他过,一个电话都没给他打过。

他还去翻和宫治的聊天记录,看看……这些年,他们在说什么。

可是没想到聊天记录竟然一片空白。

闹鬼了?手机坏了换过新的?难道他都删掉了吗?

为什么。

唯一能告诉他答案的人不说话,他们的聊天界面像个巨大的会吃人的空洞。

妈妈在一旁听到他的疑问,笑着说他现在应该多休息才对,手机也不要多看,所以阿治才会问她啊。

是啊,好像什么事都有正当理由。

什么都是这么理所当然。

什么都有道理。

可宫侑就是觉得很奇怪。

然后宫治带着饭团来了。

穿着饭团宫的制服,戴着饭团宫标志的鸭舌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宫治。

一进来,也没有先看他,而是先去看妈妈,也先跟妈妈说话。

等妈妈接过饭团之后,宫治才站在床尾,看了宫侑一眼,好像刚知道谁是真正的病号。

宫治看上去真的有好好休息,理过头发,刮过胡子。只是脸上还是没有一点肉,也不像那天那样像个木头人,甚至脸上还带着笑。

“怎么样,这几天还好吗?”

但这模样让宫侑心情比那天还糟糕。

他说不上原因。

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脸上也挂上那种假惺惺的笑容,“还好。”

他看到,宫治见到他的笑容,同样目光一顿。

妈妈没有发现这些,只是支起床上桌,然后把饭团包装盒摆出来,“给你,说了我给你做,小治那么忙。你还非要吃他做的。”

宫侑坐起身,他垂眼,沉默盯着本应该让人食欲大开的金枪鱼饭团,顿了片刻,埋着头吃起来。

他能感觉到宫治的目光没有从他的身上移开,说话的声音明明就距离自己才两三米都不到,可又感觉相距很远,“没事妈妈,反正又不费什么事。阿侑是病号嘛,想要吃什么当然满足他。”

接着是妈妈取笑的声音,“是啊,明明从小都是吃我捏的饭团,现在自己弟弟做饭团店的老板,就不要吃妈妈捏的了。”

再接着是阿治的声音,“他不吃就算了妈妈,我喜欢吃啊,我想吃妈妈做的饭团了。”

“那好,这样好了,等你们回家,我给小治做,小治给小侑做。”

“嘿嘿,等他病好了我才不管他呢。”

……

阿治肯定没有好好做,他做的饭团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

今天他做梦还没有醒过来吗?

到处都是一股假到不行的塑料味。

宫侑大口大口,把所有的饭团都吃完,嘴里还是没有一点味道。

他明明知道,宫治好像还在看着他,可是却不想抬头和他对视。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不把自己也变得很假,就和这间病房的氛围格格不入。

所以他的嘴角也勉强扬起,“妈妈你看他,我还没好呢,就说这样的话。”

他惊讶于二十五岁的自己,竟然已经能虚伪到自如说一些违心话。

接下来,他们说了什么,宫侑完全不记得了。

他的嘴像某种冰冷的机器,机械性地张合,吐露出一些完全没意义的话。他的视野像故障的受限设备,宁愿看妈妈,看墙面,看天花板,都不愿意去看时不时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宫治。

最后,宫治拿着饭盒离开的时候,他才终于有胆量去看。

却只看到宫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没有任何告别的话,甚至都没有说还会来看他。

就只说店里很忙,先回去了。

从头到尾都站在床尾,明明另一边挨着床有椅子,却连坐下都不肯。

好像坐下就会耽搁很长时间。

……

这到底是怎么了?

宫侑吸了吸鼻子,为了不让妈妈察觉出异样,躺下蒙着被子说累了,想要睡一会儿。

妈妈说好,让他好好休息。

宫侑缩在被子里,悄悄擦了擦眼睛,但泪还是一直往外冒。

为什么自他从病床上睁开眼,就什么都变了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

等宫侑能再次见到宫治,就是出院当天。

爸爸妈妈也都在。

虽然这对于一个仅仅只是失忆,手脚都没问题的成年人来说有些兴师动众。

不过妈妈说,如果不这样的话,他一定会不开心,心里难过,所以大家一定要都在。

爸爸让他坐在一边不许他动。

然后和宫治一起收拾他的东西。

爸爸边收拾边说起,“你出院了,我和你妈妈就回兵库了。小治,你不是要在大阪待一段时间吗?这段时间照看一下小侑。”

“嗯。我知道爸爸。”宫治回答的时候,看了一眼宫侑。

又出现了,宫侑不理解的事情。

“在大阪待一段时间”这是什么意思?宫治不在大阪,那应该在哪里呢?

他刚要开口,宫治的声音先响起,就好像故意打断他的问题一样,“俱乐部那边怎么说?你这样的情况。”

宫侑只好先回答他的话,“过两天有记者会,就说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这样也好。”宫治说完,就收回目光。

这时候再问刚才的问题,好像显得时间不太对了。

宫侑只好沉默。

妈妈坐在他旁边,拍了拍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怎么了小侑,今天话这么少,明明前两天还嚷着要出院,真出院了这么不开心。”

不是出院不开心。

睁开眼之后的每一天,他都不开心。

世界变了,阿治也变了,而他倒退五年,变得什么都不懂。

他更宁愿留在梦里,等阿治从东京培训回来,开门的时候一定会扑进他的怀里。阿治自己去东京那么久,肯定有很多话要跟他讲,好事或者坏事,他们躺在沙发上,阿治趴在他的怀里能说个不停。他会提前去买零食,都买阿治喜欢吃的,因为阿治出门那么长时间,所以他让着他一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宫侑觉得看着宫治的眼睛说话都是一件需要思考的事情。

“没有啦,我在想记者会怎么说呢。”

妈妈相信了他的话,没有再多问。

爸爸又说起,“小治,你最近这几天要是方便,就先住在小侑那边。要不,小侑,你要是休假的话,跟爸爸妈妈一起回兵库也行。”

什么,什么……好奇怪。

一个又一个的,那是什么意思啊?宫侑越来越不懂。

他看到宫治看向他又准备先开口的样子,终于压不住疑惑,“住在我那边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住在一起吗?”

这是他们说好的啊,就在出租屋里,说好了以后挣钱要换大房子,要可以滚来滚去的床,要阿治喜欢的大厨房。

阿治希望他们新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他都一清二楚。现在这是在说什么呢。

宫治看起来是回答他的话,但却像是对爸妈说的,“不记得的人别说话。我们早从那儿搬出来了,你的公寓在俱乐部那边,方便很多。”

“……”宫侑沉默。

说什么方不方便的,他又不可能光因为方便就和宫治分开住。

他要反驳,宫治却又紧跟着说,“这么说的话你应该很开心才对吧,本来记忆还在苦哈哈做替补,一觉醒来,也做了正选,成了明星球员,连大房子都有了。再也不用住咱们之前那个小出租屋,跟我挤在一起。”

爸爸妈妈似乎都很赞同他的话,被逗笑。

爸爸笑着说,“天上掉馅饼了。”

妈妈笑着说,“我记得前几年小侑小治还在出租屋的时候,小侑不就一直念叨想换大房子吗。”

他们都笑得很开心,只有宫侑的喉咙卡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在帮他收拾行李的宫治,觉得十分陌生。

这是他的阿治吗?

如果是的话,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的想法。

只不过五年而已,五年对于宫侑来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他还会打排球,他还爱着宫治,这些永远都不会变,难道宫治早已经忘了他们说过的话了吗。

可是宫治却在这时候再次看向他。

其实只是很平淡的目光,甚至看了一下就马上把目光移开。但是宫侑还是从那目光里读出宫治希望他现在不要再提问,能先给出回答的意思。

当宫治真的需要他帮忙时,宫侑第一个念头都不作他想,那就是不想让宫治为难。

所以他什么都没想,下意识就又换上那副名为二十五岁的面具,变成很开心的宫侑,“那也是我认真打比赛得来的好嘛,怎么阿治说得好像我在白拿,真是讨厌。”

“我可没那么说,少冤枉我。”

宫侑看到,宫治再次看向他时,虽然在笑,却也看不出开心。

去公寓的路上是宫治开车,宫侑坐在副驾上。他本来就是,下意识想要挨宫治近一点,但是宫治始终没有偏移目光,嘴唇也轻轻抿着,像是当他不存在一样。宫侑就也把头转向窗外,偶尔回应爸妈的话,大多数时间还在努力吞咽烙铁一样的难过。

真的到了那个所谓的“大房子”,宫侑站在门前看着那个密码锁很茫然,他就转头看向宫治,“阿治,我不知道密码。”

爸爸妈妈也看向宫治。

宫治的神情有些凝固,但最终还是走上前,在密码屏上点了几下,宫侑看了一眼,背号其实就是他们的生日和高中背号加在一起,要是让他设置的,大约就是会设置成这个了。

但他就是想让宫治打开。

就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什么似的。

看到宫治知道这里的密码,宫侑不可避免感到高兴,可是爸爸妈妈先走进去,他们两个落在后面,他看到宫治用复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的时候,又开始忐忑起来。

在胡闹什么啊,证明这种事情有什么用?

那点儿高兴就全都不见了。

他看着宫治先走进去,心里感到很难受,但是爸爸妈妈在,他只能装作没事的样子,也进了公寓。

妈妈转了一圈,说,“小侑是真的长大了,收拾得很干净嘛。”

爸爸说,“就是东西是不是太少了点?感觉有点冷,像酒店一样。”

宫侑也打量了一圈这个据说是他自己住的公寓,只用一眼,不,或者根本就不用看,他跟这里就气场不和。

他不会喜欢这里的。

这里真的是他的公寓吗?那个二十五岁的宫侑品位怎么会这么差。

宫侑不知道该吐槽哪一点了。

他就去看宫治。

宫治看上去对这里一点兴趣都没有,眼睛扫了一圈就收回去,然后低着头看手机。

宫侑不喜欢他这副样子,不满又开始在他肚子里发酵,他故意说,“阿治呢,觉得这里怎么样?”

宫治听到他的话,拿着手机的手停顿,抬头来看他,又开始了,眼睛灰蒙蒙的让他看不清,嘴角挂起假笑,说着很普通很敷衍的调侃,“挺好的。这么干净对于你来说,是挺难得的。”

他这样说,最后反而是宫侑把自己噎住。看到宫治那副样子他不能当场生气,怒火就全都盘亘在胸口。

他不想理宫治了。

他不理宫治,宫治就真的当他不存在,一直在跟爸爸妈妈说话。

所以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宫侑只能最终又闷闷地哑火。

爸爸妈妈只坐了一小会儿,车票的时间快要到了,宫治就说他送爸爸妈妈先去车站。

宫侑也站起身,“我也想去送。”

宫侑想去送,因为这样返程的时候,他们就可以两个人独处。否则他觉得宫治一定会在送走爸妈之后就直接离开,不会管他。

宫治穿衣服的动作明显变慢了一瞬,不过声音还是自然的,“什么时候变勤快了?不用你,好好休息吧。”

宫侑没有看他,只是看向爸爸妈妈,“在医院休息得我都快变成木头了,我也要去。”

“去嘛去嘛,”妈妈说,“难得你不犯懒,那就一起去。”

得到爸爸妈妈同意,他偷偷去看宫治,宫治没再说别的拒绝的话。

接着,他们,他和宫治送爸爸妈妈进了车站。

日文与英文交替播放的列车信息包住大部分人来人往的嘈杂。所以明明到处都是声音,却同时也安静下来。

站台只剩下他和宫治两个人。

斑斓的广告牌闪得宫侑眼晕。

气氛又变得古怪了。

跟宫侑在医院第一次见到宫治那天一样。

可即便是这样,好像都让宫侑放松下来一点。不像爸爸妈妈在的时候那样,他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风有些冷,宫侑偏头看身侧的宫治,“好冷,我们回去吧。”

“嗯。”

在车上,宫治就像之前一样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关注着路况。好像忘了车上还有另外一个人。

宫侑一直用余光观察他,在快要回到公寓的时候,才做好心理准备,开口,“阿治……”

接着,宫侑看到那双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收紧了一瞬,让他的心也跟着一缩,不明白自己只是叫宫治的名字,为什么会看到这种戒备的情绪。

“嗯?”

于是那些堵在嘴边的话,就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宫侑定定地看着宫治的手,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尽量让声音听上去轻松一些,“……我,我是想说,我们以前不是一起在出租屋,呃,为什么……嗯,我为什么在俱乐部这边……”

“哦,”宫治打断了他,说话的时候,语速有些快,“你是说公寓吗?你不记得了,我们都二十五了嘛,怎么还能一直挤在那个小出租屋。而且,你现在国民度也很高,我们住在一起不方便。”

“是……是这样吗?”宫侑不知道,他想象不到自己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和宫治分开住。

也想象不到,宫治会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因为“不方便”所以不住在一起这种话。

直到车停下,宫侑都想不出能和宫治说的第二句话。

车就停在公寓楼下,没有拐进停车场。宫治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宫侑认为他的意思很明确——就送到这里,等宫侑下车,他就会一脚踩在油门上离开。

所以宫侑执拗地坐在那儿不肯动。

僵持了大概半分钟,他听到宫治叹了口气,“怎么了?回去吧,我还有事。”

宫侑用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说,“这么忙。”

“嗯。你先回去,等我忙完再来看你好吗?”

“在医院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

宫侑偏头看向宫治,然后看到宫治又露出那副让人心里很不舒服的,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的表情。

宫侑肯定此时的自己比宫治更难受。

因为他又因为宫治这副样子大动肝火,想要让他立刻把这令人讨厌的表情收回去,但同时,他又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一般,满脑子想着随便做点儿什么都好,不想看到宫治为难。

宫侑真痛恨自己没出息的窝囊劲,因为下一刻他就再也撑不住,逃一样推开车门,临走之前又低又轻地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然后头也不回往公寓楼大门的方向去。

他的脑子里很空,什么都没有。只是不能再留在这里,否则他会窒息。

往里走了很多步,直到宫侑感觉到自己稍微冷静了一些,然后几乎要说服自己就这样一个人上楼,一个人打开公寓门,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公寓的时候,却又听到身后传来第二声关门声,以及宫治叫他,“阿侑。”

宫侑停住脚步。

他又想要有点骨气别停下别回头,可是身体又大声叫嚣他从小到大根本就不是个有骨气的人,所以没必要假装。

小的时候宫治把他揍了,他会大哭直到宫治来亲亲他的脑袋,长大了宫治又把他揍了,一盘实况足球就足够浇灭他的怒火。

而现在,叫他一声名字就够了。

所以宫侑还是把头扭回去,注视大步赶到他身边的宫治。

嘴反倒长出息成了浑身上下最硬的器官,“还有什么事?宫老板。”

可惜硬得毫无技巧,糟糕的起承转合把宫治也膈应到了,顿了两秒才回答他,“我,刚刚抱歉,我跟你一起上去。”

“不是说忙吗?”宫侑冷哼。

宫治不说话,沉默地站在他身边,大概觉得只要一直站下去,就不用回答宫侑的问题。

而宫侑也确实做不到看他为难,转过身,一言不发往公寓楼里走。

宫治就也快步跟在他身后。

他们谁都不说话,进了电梯,一左一右沉默,到了门前,一前一后沉默,等打开门走进公寓,依旧没话说。

难过在那瞬间挤满宫侑的胸腔,让他的眼眶中蒸腾出热气,让他的喉咙被死死顶住,让他想要大喊或者是怒骂不许宫治再摆出这副样子。

他想让宫治下车,想让宫治上楼,想让宫治留下,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

也许宫治马上就又要走了。

留下,宫治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待他。

而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敢问,也不敢从宫治那里听到答案,就像蒙着眼睛在高空过绳索一样,能活命的路只有那窄窄的一条,只要他稍微越界,就立刻粉身碎骨。

“……饿了吗?”宫治这样问他。

其实宫侑一点也不饿,“嗯。”

宫治就像是终于找到能坦然留在公寓的理由一样,动作自然了很多,把外套脱下放在一边,一边挽袖子一边问他,“想吃什么?”

“不知道,你来决定吧。”

“行。”

宫侑形成习惯了,见宫治走进厨房,自己也跟在后面,但是这一次却被宫治挥了挥手挡在外面,“去歇着,很快的。”

“……哦。”宫侑只得止住脚步。

正如醒过来之后的许多个“不敢”一样,一无所知的他已经没有不听话的勇气。

宫治说不需要他,所以他就被滞留在客厅。

站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客厅里,宫侑感到茫然。

这间公寓里没有任何能让他感觉到熟悉的事物,唯一熟悉的人将他拒之门外,自己一个人钻进厨房里,他只能竖起耳朵,追逐那就在几米外,但又分外遥远的零星动静。

厨房内安静了片刻,然后开始响起刀具和水流的声音。宫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容易得到满足的人,这样的声音也成了他的依托,他的目光才能漫无目的向四周散开。

在目光所及的有限空间里,无论是柜子、置物架还是桌面上,都没有他们两个人的照片。就像进门的时候,鞋柜里也没有配套的拖鞋,还有桌子上不是配对也没有任何特点的普通水杯,还有卧室里不是成对的枕头,还有卫生间里不是买一送一的洗漱套装。

而这些在他睁开眼之前,明明都有的。

明晃晃的事实是,他们不光分开住,而且,宫治大概不怎么来这里。

在这个所谓的二零二零年,在这个理应是五年后的真实世界,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证明,此刻的宫侑记忆中,那些就发生在不久之前的事情曾经存在过。

宫侑甚至不敢去想的某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就差二十五岁的宫治亲口告诉他了。

“……”

好冷。

宫侑看了一眼宫治搭在沙发上的外套,还是去卧室拿了一件卫衣套在身上。

接着就像过量运动之后,宫侑开始感觉小腿渐渐失去支撑身体的力量,心脏在怦怦跳,又沉又重,头也开始发晕,他用力敲了敲,没有任何缓解,只能慢步挪到沙发边坐下。

坐下也不行,还是有那种脱力到想吐的感觉,身体也一直在往下陷,宫侑只能又缓慢平躺进沙发,盯着苍白的天花板。

他不喜欢这个颜色。

他想念出租屋颜色老土的墙纸,尽管有些地方已经脱落,露出后面斑驳的墙皮,但是因为上面印着饭团拉面的小图案,宫治无聊的时候总喜欢盯着墙纸发呆。

他们曾经叠躺在沙发上讨论以后买的房子要涂什么颜色的乳胶漆,宫治喜欢暖色调,理由是促进食欲。

宫侑本想争论。

其实他也没想好选什么颜色,但是宫治提出一种可能,他就总忍不住想要反驳他提出另一种。但是他很快就败阵了,因为宫治用一种相较于平静多了几分情绪的声音对他说,“反正也是我在家的时间比较多吧,当然是我看着顺眼更重要。”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感受,明明在听到这话时心里立刻酸楚了一下,可嘴上还是不饶人,“那行吧,这点就算是我让你了,谁让我是球星呢。”

然后被宫治冷笑,“球星先生,你先换上正选再大言不惭好吗?”

“早晚的事啊。”

他真的做了正选,有了公寓,什么都有,但是没有暖色调的乳胶漆,也没有宫治。

是他太贪心了吗?

可他曾经真的以为,这些原本就像太阳会在早上升起,傍晚下落一样,是一定在未来等待他的事情。

宫侑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侧身向沙发里面的方向,盯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棕色皮革出神,任由什么东西从他的眼睛里落下去,砸在皮面上发出痛苦的惨叫。

他不知道第多少次许愿,干脆不要再醒过来。

——

宫治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二十五岁的宫侑接受运动员专业训练,饮食有营养师搭配,即便整个人被衣服包裹严实,也能看出这是一具与庸碌凡人截然相反的、修长健壮而充满力量的身体。

现在,他正尽量把身体卷起来,藏进沙发有限的空间里。

在宫侑自己的公寓里,他看上去委屈不安地睡着了。

宫治没有走近,也没有坐下。就站在那里,盯着宫侑勉强蜷缩起来的背影,很长时间没有动。

冰冷的余晖沉默撞破窗户,盘踞在地板,揶揄宫治奇形怪状的影子,像是某种恶心的软体动物趴在宫侑身上。而他本人站在远处,如同被刻刀削成合适的形状,完美嵌合进一只方正盒子里,仿佛从来都是那幅规矩模样。

*

这几天天气不好,一直都有几分阴冷。

宫侑睡梦中都觉得冷,这让他睡得一点都不舒服。

他的脑子很乱,好像很多事情在横冲直撞,它们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声音。

而宫侑像个傻子,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没听懂,就像他醒着的时候一样。

很快,宫侑又做梦了。

失忆之后,他似乎总是在做梦。

在既往的人生中,如果让宫侑稍作回想,他最怕的往往不是宫治大发雷霆想要揍他的样子。

而就像梦里这样,是宫治特别像个正常兄弟的时候。

看着十七岁穿着稻荷崎校服的宫治,他已经开始不安地咽了口唾沫。

“阿治……”

宫治没有不理他,也没有转身就走,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很平淡地看向他,“怎么。”

宫侑却变得更紧张,辩白的声音都很小,“我,我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别生气了,都两天了。”

宫治却说,“你说什么呢,我为什么生气。别总胡思乱想。”

说完,他的目光又回到漫画书上。

宫侑受不了他这样,大声说,“我知道!陶偶我不该给小太,我我已经知道错了。”

宫治目光依然停留在漫画书的某一页,“那是你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

他越是这样,宫侑就越是难受,呼着气,“能不能别这样,我都知道错了。我不该把你送给我的陶偶给那个讨厌鬼。”

是一个小狐狸的陶偶,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做成那样,胖胖圆圆,表情也很傻。是他们年初一起去初诣回来的路上,宫治偶然看到的,拉住宫侑笑着说,“长得好像你。”

宫侑没看出来哪像,“有吗?”

“明明很像啊。”宫治就买了下来,然后直接把包装盒扔到宫侑的怀里,“阿侑二号。留着吧。”

阿侑二号就跟着他们一起回家了。

前几天,表弟一家来他们家的时候,表弟偶然看到宫侑摆在桌子上的狐狸陶偶,哭着吵着说要。宫侑本来是没想给,但是表弟才五岁,正是特别讨人嫌的年纪,哭声震得宫侑耳膜疼,非要拿走那个狐狸陶偶。宫侑根本就不想应付小孩,他又急着想跟宫治打游戏,所以就把那个小陶偶给了表弟。

没想到给完之后宫治就不开心,游戏也没打成,表弟走之后,宫治已经两天都是这副怪样子了。

那只是一个陶偶啊。

宫侑刚开始都没想到宫治是在因为这件事生气,还在脑子里不停地回顾到底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偷吃阿治布丁太多还是被发现又穿阿治的外套。

但是不管他理不理解,他都道歉,实在是有点受不了宫治再这样下去。

好几个课间的时间,他都霸占了角名的位子,跨坐在角名的椅子上,趴着宫治的桌子一直在道歉。

可是宫治始终是那样不怒不恼的模样,甚至还皱着眉说,“还要我说几遍真的没事?你下个课间别过来了,角名不嫌麻烦我都嫌麻烦。”

宫侑真的不想被宫治这样对待,他崩溃地大喊,“拜托那就是一个陶偶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啊阿治!”

“啪!”

宫治猛然将漫画书合上,摔在桌子上。

宫侑吓了一下。

两个人的周围安静了几秒钟。

宫治缓慢抬眼,在他的瞳孔中,宫侑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僵硬狼狈的自己。

“阿侑,你就是这样,才让我讨厌。”

——宫侑猛地睁开眼睛,听见自己很重的呼吸声。

是个噩梦。

他的肺很热,半分钟之后呼吸才慢慢正常。人也渐渐清醒过来。

他立刻坐起身,“阿治?”

没人回答。

天完全黑下来,但屋里并非什么都看不见,不至于连房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都发现不了。

宫治已经走了。

毫不意外。

宫侑垂眸盯着披在自己身上的毛毯,片刻后,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宫治走前给他留了消息。

——店里真的有事,我先走了。饭放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好。

宫侑盯着那二十二个字反复看。

他开始想象宫治是怎样走出厨房,怎样庆幸他已经睡着,而两人不必再尴尬相对,怎样出于照顾病人的基本道德给他盖上毯子,怎样在发送那条消息之后松了一口气,悄悄离开。

他不断拆掉身体里的重要器官去补全那愈发详细的想象,到最后,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身体,风一吹就闷声回响,雨一打就立刻轰塌。

梦中零星的片段又插进宫侑的眼球,起身时强烈的眩晕感令他身体晃了晃才站稳,后脑有一种发木的痛感。

他没有理会,脚步虚浮地挪到厨房打开微波炉,里面炸猪排滑蛋饭等他太久,早就凉透了。

宫侑旋转微波炉按钮,然后按下开关等待。

他没有开灯,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太暗,把屋子里的色度整个降低,一切色彩都在向黑灰靠拢,宫侑缓慢地眨眼,却没有得到缓解,反而视线变得模糊。

耳边的声音原本很小,很快就放大了一些,但依旧很远。好像是说话声,有些熟悉,在刚才的梦里,他和阿治说话时周围好像也有这样的声音。

奇怪。

宫侑的余光注意到,灶台中间好像变弯了。

他伸手去摸。

加热时间到了,因为室内没有一点动静,那嘟的一声响成了巨大的噪声,宫侑像被惊醒,一切又都回归原位。

也许是后遗症。

宫侑张嘴想说,可是,有没有后遗症,说出来给谁听?

他怔愣了几秒钟,然后动作粗鲁地打开微波炉,把盘子端出来扔在餐桌上,瓷器和抛光的木质桌面之间立刻发出更刺耳的噪声,直到宫侑坐在桌前,声音似乎都在他耳边回响。

他一动不动盯着餐盘里色香味美的料理,直到热气又要消失不见,才机械性地张开口,满满送进去一整勺。

“……”

是很熟悉的味道,无论是失忆的他或者是没失忆的他都能认出来,阿治料理的味道。

这间便宜公寓里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认识二十五岁的宫侑了,二十岁的宫侑终于不必再有所顾忌,眼泪大声砸在桌子上。

咀嚼声和哽咽声糅杂,吃到最后,那样好吃的料理被苦酸腐蚀,除了第一口,宫侑什么都没尝到。

“干什么啊……”

没有人回答他,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3 强寒预警注意保暖

收到经纪人消息的时候,宫侑完全没意识到已经过去一整天了。

他在沙发上昏昏沉沉睁开眼,打开手机发现经纪人刚发来的消息,说一个小时之后来接他。

想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好像说过他要参加一个记者会。

也不知道是因为睡的时间太长还是因为没怎么吃东西,宫侑觉得头很沉,他晃了晃,又习惯性打开和宫治的聊天界面。

然后再退出去,再打开,再退——重复了很多次。

没有新的消息弹出来。

“……”

宫侑重重呼出一口气,捂着眼待了很长时间,才缓慢地站起身挪进浴室。

看到镜子中那个满下巴胡茬的人。

这两天他在网上找到了饭团宫的地址,想要自己去看看的,可每当站在镜子面前看到这张脸,他就失去了勇气。

丑死了。

反正阿治看到他,也不会高兴吧。

*

“好苦。”

去往记者会酒店的专车上,经纪人田村啧了声,将美式放置在一旁的杯托里,看了一眼对面的宫侑,“还在不舒服吗侑?脸色好难看,看来这回给你准备的化妆师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对面没有回答他。

“……”

经纪人眼底浮现出几丝担心。

本来就是故作轻松的话语,他话中的那个宫侑此刻正疲惫地套在深色正装中,比医院见面那天状态还要差。

这副样子让田村感到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宫侑这样了。

他皱起眉,“打起精神来。还记得我们那天怎么说的吗?你失忆这件事暂时不能透露。”

“……嗯,我知道。”说起正事,宫侑看上去终于勉强打起几分精神。

“看一下这个,”田村将流程表递给他,“稿子你记一记,发言我倒不是很担心。重点是记者自由提问环节,可能会提到的问题我都整理在上面了,那些你也要记住。如果问到你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就直接回绝掉。”

“好。”

宫侑的目光扫过文稿。

发言那些话他看得很快,是对于他受伤情况的陈述以及后续安排和计划,不用怎么记住,他用自己的话说就可以。

接着是后面的问题,宫侑的速度慢下来。

比如对方主攻手致使他受伤之后,遭到了他狂热粉丝的网暴,这件事他是否知情,有什么想法。

宫侑皱眉,“比赛受伤这不是很正常吗,网暴这种垃圾手段是什么意思。”

经纪人叹了口气,“没办法,因为是你的粉丝。俱乐部早就发布过声明解释这件事,但是粉丝们总会曲解成另一种意思。”

“那等记者会完了我也发一个吧,”宫侑这样说完,才想起他并不是那个拥有狂热粉丝的宫选手,所以说,“我能发吗?”

经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以。”

宫侑又接着往下看,很快眉心又拧了起来。

“伊藤小姐在社交平台公开表达对你的关心……伊藤,那个女明星?她关心我干什么。”

经纪人叹了口气,“没办法,她就发了嘛。谁让你之前和她传过绯闻,对方不放过这个曝光机会呗。”

“啥?我怎么可能会有绯闻?!”

“假的,假的啦,你知道八卦消息就是这样,又不讲究证据,你们只是之前在酒会上见过一面,她的经纪公司手段可不一般,就凭借这段绯闻成功把她翻红,虽然咱们声明及时,但黑红也红了。”

宫侑后槽牙都咬紧,口腔不停开始泛出酸意,又生出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如果他传绯闻的话,那宫治怎么想,他有对宫治讲清楚吗?

可恶,他根本不记得!

他含着怒气继续往下看,下一个问题更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

“什么玩意?!什么粉丝认为这是对方球队背后的资本阴谋,”宫侑怒不可遏,“我说他们不能问点儿排球的问题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把排球当成什么了!”

“没办法!”经纪人用力摊着手,声音也跟着变大,还很沙哑,“我说了没办法!谁让你的脸长得跟娱乐明星似的,谁让你偏偏二传还那么厉害!谁让你名气就这么大就这么火,谁让他们是你的粉丝?!”

“……”不知道该继续生气,还是应该做出什么反应,矛盾令宫侑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经纪人也很累,端起美式狂喝了一大口,叹气,“为了处理你这件事,我已经三天没闭过眼了侑,你赶紧看,今天记者会一定别出意外,不然我第一个横尸。”

“……这种时候喝咖啡是怕死得不够快吗,”宫侑这时候才注意到,田村双眼下重重的青黑,下一秒就要出事的样子,“你要不先睡一下。”

经纪人靠着座位,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等今天结束再睡。”

宫侑无言,但麻木的精神多少被触动,于是把脑子里混沌的东西往下压,集中精神去记手中的发言稿。

他快要都记住的时候,专车驶入酒店的地下车库,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不多不少,田村带着他去了化妆的房间。

化妆师明显一副准备大展身手的样子,但是宫侑被粉质化妆品呛到咳嗽了好几声,最终化妆师只能不甘心地打了个底就宣布结束。

“帅哥就是这样,随便打个底效果就很OK。”化妆师嘟囔着。

宫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抿了抿嘴,“谢谢。”

帅吗?

要是放在从前,他听到这话应该会感到高兴才对,但是好像也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这也叫帅哥吗。

时间到时,宫侑带着这样的疑惑起身。

田村和他一起去宴会厅,路上,田村在做一些必要的最后提醒,比如说,二十五岁的他面对媒体是什么样子,习惯说一些什么样的话,总是做什么样的表情,什么问题一定会认真回答什么问题会瞎糊弄。

宫侑本来想说,他知道的。他只不过是失忆了,又不是变成另外一个人,五年之后他会怎么样,五年之前的他也知道啊。

可是脑海中却突然出现了二十五岁的宫治。

……他又不确定了。

也许人真的会有很多变化吧。

真的会变很多。

所以他认真听田村说完。

快到宴会厅的时候,田村终于不再讲话。当门打开时,他就闪到了一边,留给记牢发言稿的宫侑一个人面对。快门密集的声音一下就挤进了宫侑的耳朵里,长枪短炮一般对准他的漆黑镜头令他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然后他向前走。

宴会厅很大,宫侑不知道来了多少记者,但是整个宴会厅几乎坐着、站着,挤满了人。吊顶灯光并不刺眼,但也说不上柔和,主要集中在发言席上,那就是他要去的位置。

他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他的右手边是巨大的背景布置板,上面那个将整个板子占满的人就是他自己,穿着黑狼的训练服,手持排球视线向前,嘴角露出得体的笑容。他心中暗嗤,对方笑得好僵硬,那么假的笑容,太难看了。

他的左手边,发言席之下,宴会厅整个后半段位置,大型摄像以及直播的机器设备严阵以待,记者们手中握着话筒,桌前摆着笔记本或录音笔,也抬头注视着他走进来。

宫侑再一次对这个二十五岁自己的名气有了新的认识。

当他在发言席坐定时,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嘴角已经挂上了和身后背景板如出一辙的标准笑容。

宫侑碰了碰话筒,有声音,开口时,声音已经自然到没有任何人会听得出来,他是假冒的。

“嗨大家好,有段时间没见面了呢。”

下面小小嗡乱了一阵。

“我确实出现了一点小问题,大家都知道嘛,上个星期的比赛,”宫侑继续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没有完全按照发言稿,声音随意,“不过倒也没什么事啦,检查结果也显示什么事都没有,医生还说我脑壳硬呢。我忍不住在想,脑壳硬的人会不会更聪明呢,这会不会也是我把对手耍得团团转的原因之一呢?”

底下一片笑声。

“好了不开玩笑,比赛嘛,发生这种情况很正常,这只是意外,”宫侑笑眯眯地挥了挥手,“竞技体育就是意味着允许一切可能发生,这不也是它的魅力所在吗。所以我认为没必要把这件事夸大,更和对方攻手没关系。非要说的话,应该是我摔倒的样子一点也不帅气这点,才比较丢人啦,我脸皮很薄的,也是鼓起一些勇气才来面对大家的呢。”

记者会的氛围很轻松,一些明显看出和他比较熟悉的记者笑着说,“认识侑选手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您脸皮薄。”

宫侑的笑容不变,“怎么这样说啊,真叫人伤心。”

然后下面笑声更大了。

等笑声渐渐小一些,宫侑接着往下说,“当然,接下来的计划是准备休整一下。这几年都还没有好好休息过呢,正好趁这次喘口气。伤病还是一个大问题,也要给身体一个调整的机会,这样以后我才能更好地站在球场上嘛。”

有记者说,“看来接下来侑选手的球迷会很难熬呢,他们都很想看你在赛场上露面的。”

宫侑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但他还是维持住了,“想要跑得更远最重要的就是学会怎样休息,目光放长远啦。”

宫侑沿着发言稿的内容继续往下说,他的语速稍微变快了一点,因为不想再听到这样的插话,听见记者刚才的话他没有任何开心的感觉吗,反而胸闷得有些喘不上气。

发言环节没出什么问题,往下就到了自由提问环节。

宫侑在回答问题的间隙瞄了一眼站在摄像机之后,鬼一般模样的经纪人,有些惊讶对方的工作能力。

提问的问题大多是田村已经准备好的,所以回答起来并不难。

宫侑边回答,视线边散漫在宴会厅中,看向记者们密密麻麻挤满他视野的笑脸。

会是谁呢?

那些和排球半点关系没有的问题会是从谁的嘴里问出来的呢?

是谁在传他的绯闻?

哦。

是他、是她,还有他——

是这些人啊。

真无聊。

记者会的氛围表面看起来还算轻松,宫侑也以为一直这样到结束就行。

直到快要结束的时候。

一个从开场一直没有出过声音的记者举起话筒,提问道,“宫侑选手,您曾说今年有结婚的打算,是这样吗?这场意外受伤会影响您的计划吗?”

“——”

耳边响起刺耳的电流声,宫侑不由用力眨了一下眼睛。

坏消息是,没起到作用。

好消息是,周围的声音,快门声、说话声都不见了。

脑海里像一瞬长出很多东西,杂乱无章,横冲直撞,如同碎掉的玻璃雨,晃神的工夫,只零星捕捉到几块还算清晰。

流程表和发言稿里都没有提到这一条,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朝这个方向预想过。

谁。

他要结婚?

和阿治吗。

习惯很可怕,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可肌肉就如同记得如何回应宫治在父母面前摆出假笑一样,这时候也同样妥帖地工作起来。

“嗯……会还是不会呢?容我先保密一下吧。就算是我这样轻浮的人,面对人生大事还是要慎重一些嘛。”

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表面没造成什么意外,记者会结束后,宫侑一退场,田村就迅速拽着他离开了。

*

回程的车上。

宫侑沉默不语,田村则是惊魂未定。

“我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一条,天啊,我检查那么多遍到底检查什么了,我吃屎去吧,抱歉侑……”田村脸色发白,攥着速效救心丸的手还有些发颤。

“没事,又不是什么大事,”宫侑看了他一眼,“我这边倒是没问题,希望没人注意到你吧,我第一次知道人的头发真的能炸起来。”

“……”田村闭了闭眼,他的腿此刻还是软的。最后他深深呼了口气,倒回座位里。

宫侑盯着窗外出神。

结婚……那种事情怎么会跟他有关系?

因为太割裂,所以很难让宫侑感觉到真实。

反而他听到那个问题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了一些画面,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他丢失的记忆。

不过大概只有几秒的时间,之后开始说话,和记者交谈,那些画面又变得不太清晰,他想不太起来了。

可越是想不起来,他就越是想要努力记起,脑袋又开始麻木得痛。

窗外街景飞速掠过,宫侑靠着窗,不知怎么,想起他们上学的时候出去比赛,一群人在大巴上,坐在他身旁的人只会是宫治。

哪怕他们在生气、吵架,坐在他身旁的人也只会是宫治。

他们生气的时候别过脸,那么长的车程,一句话都不跟对方说。可是,如果有一个人睡着了,还是会习惯枕着对方的肩膀。

就这样,等到车停下时,他们也就和好了。

其实……先睡着的那个人多半是他。他每次想要坚持冷脸到下车,可往往过一会儿困意就涌上来,然后就昏昏沉沉睡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他枕着宫治的肩膀,早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生气了。然后他就马上拉着宫治说东说西,宫治会没什么表情地听着他说,过一会儿,那副没表情的样子就维持不住了,要么笑起来,要么翻白眼骂他是白痴,他和宫治就闹成一团,他心里是很高兴的。

他想起来有一次,他们又吵架,先犯困的那个人还是他,但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天气太冷,外面在下雪,他的额头抵着玻璃,很冰,还一颠一颠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情况,他没有完全睡过去,意识朦朦胧胧的。

他听到宫治呼吸的声音,接着,宫治叹了声气。

然后他的胳膊被很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脑袋就随着那力道换了个方向,倒在宫治的肩窝里。

那里很暖和,跟玻璃截然相反。

但却让宫侑慢慢清醒过来,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睁开眼,就下意识假装自己还在睡觉。

一直到后来宫治也睡着了,偏头靠着他。

一直到车停下的时候。

宫侑不知道,以前那么多次,会不会也是这样。

但是他听到宫治在睡着前自言自语的,小小的声音。

“别总让我生气。猪。”

……

车内的寂静维持了很长时间,宫侑和经纪人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都无意交流。

直到在某个红绿灯路口停下的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宫侑低头去看,是他的手机,来电人显示:阿治。

宫侑反应了一秒,身体一下坐直。他的动作把快要昏睡的田村也给吓到,立刻跟着直起身,“怎,怎么了?”

宫侑叫他别说话。

看着屏幕上的来电,他的心跳慢慢变快,心脏远比刚才出席记者会的时候要活跃得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跳得快所以需要的能量变大,不得不把身体其他地方的能量都借调,他的手心开始发凉,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宫侑下意识握了握拳。

他点了接通。

宫治大概在店里,那边隐隐约约能听到嘈杂的声音,但是宫治并没有说话。

宫侑等了几秒,就忍不住先开口了,“阿治?”

那天宫治走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

宫治只会在每天晚上九点钟左右,发一条消息确定他有没有什么问题,而不管宫侑给出什么回答,宫治都不会再发来第二条。

但是没关系,宫侑变得很珍惜每天都会出现的那一条消息,那是他今天和明天的分界。看到宫治发的消息,就证明宫治这一天也有想起他,所以第二天得以到来。

他一点都不贪心。

只是……偶尔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他感觉自己好久都没听到宫治的声音了。

“嗯。”

宫治回应了他,“……在干什么?”

宫侑本想像刚才在记者会那样,轻松回答的,结果声音被勒住,出口的时候变得很怪也很僵硬,“啊,刚刚啊,就是去参加记者会了,之前有说过,你还记得吗。”

那边没有立刻说话。

宫侑就开始有些忐忑,后悔多嘴最后一句。他在医院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宫治那么忙,也不一定会记得。

他这样说,让宫治怎么回答。真是太笨了。

“我看到了。不是直播吗?”

话筒令宫治的声音有些失真。

宫侑愣了一瞬,声音立刻高了一些,“你,你看啦?怎么样,我表现得还不错吧。”

脑子比嘴巴稍微慢了一步,但也开始迟钝地分泌开心。

他只是随口提一句,但是宫治都有记得,而且还有看直播。他明明很忙的。

电话那边停了几秒,才说,“挺不错的,看不出来你失忆了。”

能和宫治说话,宫侑就高兴得又开始得意忘形,“我当然不会叫他们看出来了,经纪人都有给我准备好稿子的,那些记者的问题根本都——”

他戛然而止。

脑子像是才知道应该工作一样,想起了那些问题到底是什么。

想起什么绯闻女友。

想起什么结婚。

这种事怎么能讲给阿治呢。

他傻了吗。

他的胃开始不舒服,胃酸要倒流回口腔。

脑子也开始倒带:阿治刚才有说的,他有看直播。

他突兀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就像叫到一半突然被掐断脖子的蛤蟆,最终是宫治给他解围,“挺好的。今天怎么样,头还疼吗。”

宫侑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忘记对方看不到,摇头,“没事了,不怎么疼。”

话筒里又安静了一会儿。

“……有想起什么吗?”

“没有。”

宫侑下意识回答完,心里才冒出一点点心虚。

他应该是有看到什么,但是他不记得了,应该不算想起吧。

而且,就当是知觉吧,他不想现在想起什么。

宫侑听到这次话筒那边没有沉默,传过来的声音就像之前一样很平静,但语速稍微慢了一点,“是吗。我看你听到记者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好像有些不舒服。”

宫侑的手动了一下,很快又重新握紧手机,“哦,那个啊,经纪人漏掉那个问题了,我一下子有点吓到。”

说完这句,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很明显吗阿治?我还以为自己表演得很好呢。”

宫侑有点担心心跳声跟着谎话一起传过话筒。

“没事。其他人应该看不出来。”宫治的声音又变回之前的样子了,“你之后就开始休假了吗。”

“对。”

那边好像有人在跟宫治说话,宫侑听到宫治大概捂住话筒,声音沉闷不清地回复那个人。

宫侑凝神,想要把宫治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一些。

但是大概只说了几句话,宫治就重新对他讲了,说话之前咳嗽了几声,嗓音变得有些哑,“这两天我要回兵库一趟,你回不回?不回的话——”

“我回!”宫侑又提高声音打断他,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大,声音又降下去,“我,我回去,看看爸妈。”

“……那行,”宫侑听到宫治呼气的声音,“那你收拾收拾吧,过两天我去接你。”

“好。”宫侑无意识地将手机捏紧,总觉得宫治大概会挂掉电话了。

果然,宫治下一句说,“先这样,挂了。”

宫侑无法抑制心底那自然而然冒出来的失望,只能慢慢垂下眼,让声音不要听起来太怪,“好。你嗓子不舒服吗?多喝点水。”

“嗯……我知道。”

电话挂断了。

听见挂断电话之后嘟嘟的声音,宫治才意识到他的身体是僵的,他放下手臂,呆呆看着界面上通话结束的画面,身体缓慢放松下来。

他盯着看了很久,抬头的时候,才发现田村一直看着他,他抿起嘴唇,“干嘛?”

“你弟?”田村明明刚还说自己累到不行,现在却有气无力地八卦起来,“真难得看到你这样,怎么了?惹弟弟生气了?”

“……为什么这么说?”

“这还用为什么?你们之前又不这么说话。”

宫侑看向田村,在后者那张青白灰混合砌的脸上,突然意识到,他失忆了,但是他周围其他人没有失忆啊。

他们……他们会不会知道点什么?哪怕是零星一点也好。

他问,“我们以前怎么说话?”

田村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还怎么说?就正常说话呗,你们又不常见面。”

宫侑喉咙哽住,呆滞地看了田村片刻,还是强迫自己继续问,“不常见面……是因为阿治在东京吗。”

“对啊,”田村没有看出来他的不对劲,“他这几年不是都待在那边吗?一年里偶尔回来几次,你每次不都请假去见他。”

“……”

真的留在东京啊。

宫侑嘴唇动了一下,鼻骨迟钝泛起酸。

怕经纪人看出异样,他装作自然地抹了一把脸,然后拿过旁边一瓶矿泉水打开喝了几口,“哦,是惹他生气啦。他还没原谅我呢。”

田村又瘫回自己的位置,“兄弟没有隔夜仇,好好说话嘛。”

宫侑没听见他说话,沉默地,愣愣地看着已经黑屏的手机。

车子开到公寓门口的时候,他立刻就往车下走,“我走了,你回去睡一觉吧。”

田村挪腿给他让了让位置,“你也好好休息一下,也算得上难得的假期。别惹事……但要是真惹事了,就给我打电话。”

“哦。”

宫侑已经一步迈下车,没有回头,因为他的眼眶已经泛起红,他往前走着摆了摆手,就大步进了小区。

他走得很快,刷过门禁之后,很大步子地往里走,一直到进了公寓楼,他快步走进没有一点声音的楼梯间,脚步才慢下来。

宫侑很慢、很慢地上了几个台阶,就掏出手机,打开line往下翻。

角名前两天发消息问他的身体怎么样,北前辈也有问,还有阿兰君,稻荷崎群里的大家。阿木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训练,臣臣也发过一个句号。

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这些都是和他联系多一些的人。

他不能找北前辈或者阿兰,北前辈肯定会发现他和阿治有问题的,阿兰君和他们从小就认识,宫侑怕他露馅被阿治发现。角名的话,只要嘱咐他不要多说,他就不会多事。

还有阿木和臣臣。

宫侑想着,自己可以问问他们。

也许,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呢。

就这样反复在心底告诉了自己很多遍,宫侑才撑着身体站起来,缓慢地爬台阶回到公寓。

打开门进去的那一瞬间他有些抗拒。

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他还是不习惯。他不习惯一个人住,总是张口要说话的时候,才想起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每次意识到这一点,屋子里就会变得更加安静。

他一点也习惯不了。

他又开始幻想宫治说话的声音,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刚刚那通电话。

阿治听到了记者的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却什么都没有问他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视线落在手机上,点开和角名的聊天界面,停顿了一会儿,还是发消息问:“在干什么呢,角名。”

这个时间也可能EJP的训练还没有结束,也许角名还有其他的事,宫侑本来做好了等一会儿的准备,没想到只隔了几秒钟,视频邀请就发了过来,宫侑还没做好准备,手乱了一下,就点了接通。

屏幕那头出现了穿着长袖速干衣,呼着气的角名。

“……”

“……”

两个人隔着屏幕沉默了几秒钟。

“你在夜跑吗?”

“嗯,”角名的镜头缓慢移动,他大概走到了路边,站在一盏路灯下,“怎么了侑,支支吾吾的,头没什么事吧。”

“没事。就是,我失忆了。”

面对认识时间长的朋友,宫侑开口的时候没什么负担。

视频有延迟,等传到那边,角名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错开时间露出诧异的表情,“你不是说你没事吗?”

“装的,”宫侑靠进沙发里,“你看那个记者会了?那是假的。我最近五年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角名皱起眉,“这么严重医生怎么说。”

“说我没事,脑袋很健康,”宫侑揉了揉后脑,掰回正题,“这些都不关键,我就是,呃,你现在时间多吗?我有几件事想问你。”

角名明显看上去还有许多想问的,不过还是说,“有时间,问吧,什么事?”

宫侑抿着嘴盯着角名看了一会儿,艰难地开口,“那个记者说我要结婚,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那个啊,”角名回想了一下,“就前几个月吧,你赛后采访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那一阵网上全都是这件事,我们问你怎么回事,你也不说,问你对方是谁你也不说,后来这件事热度慢慢下去了,也没听到你提起过。”

“就这样?”

视频里角名点了一下头,“就这样。”

宫侑有点泄气,耷拉着眉,想了想又问,“……你知不知道,我失忆之前,是不是……惹阿治生气了。”

这次角名回答得却并不干脆,他看了宫侑片刻,才开口,“没有吧。你们这几年……都挺忙的。上次咱们聚会的时候,你们俩都不是一起来的。”

宫侑愣住,半天说不出话。

角名犹豫了一下补充:“而且,听你们两个平常说话的样子,好像平常也不太联系。”

“……”

角名看到他的样子,眉心渐渐拧起来,“也许你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事,毕竟你们上学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既然你现在想不起来,侑,为什么不去问问治呢。你知道,他不会一直生你的气。”

宫侑没得到任何安慰,神情却因为他的话更加低沉。

即便是他什么也不记得也知道。

这绝不是他能被轻易原谅的事情。

宫侑不希望自己糟糕的样子影响他人,所以就打算挂断,“我知道了,没什么别的事,我就问问。那你接着跑吧。”

他打算挂断——

“等一下侑,”角名出声,“你等等。”

“怎么了?”

角名顿了顿,说,“你看过你出事那场比赛的视频吗。”

“没有,有什么问题?”宫侑不记得,他的心神也都在另一件事上,这几天过得浑浑沌沌,那场比赛对他来说只是失忆的开端而已。

“我也说不清。反正那天北前辈说,你被砸之前好像走神了。”

他走神?

他在比赛的时候走神了吗。

别说二十岁的他,就是十七八岁的他都不会在比赛的时候走神。但——要是北前辈说的话,那他大概真的……

“是吗……”

“嗯,他是这么说的。但是你现在又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说这个也没什么用处。”

“我知道了。”

最后角名说,有事的话随时电联。之后两边才挂断。

屋子里又只剩下一个被更多疑惑拖拽的宫侑。

谜团糅杂在一起,一个恐怖的猜想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成型。

手机从他的手中跌下去,摔在沙发上,弹了两下,没了声息。

——

房子灌入水,身体一下被淹没半截,宫侑艰难地站起来,水却已经开始冲撞他的耳膜,呼吸放大数倍,沉闷着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弱,溺亡的濒死感像海一样汹涌而来。

他尝试自救。

一定……还有别的。

这里,这间屋子。

既然他一直在这里,他不信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他踉跄着朝卧室走去,他这几天一直睡在沙发,屋子里大部分东西他都没动过。宫侑把所有的抽屉都拉开,把所有的柜子都敞开,抽屉大多空荡,柜子里除了衣服什么都没有。

他跑到厨房,那里应该是阿治最喜欢的地方才对。

没有准备阿治喜欢品牌的刀具,没有准备阿治常用的酱料,料理台也不是阿治喜欢的样子。

他踉跄到客厅,把到处都翻得一团乱一团糟——

他寻找所有本应该存在的秘密。

但是……没有。

没有秘密,没有不得已,没有难言之隐。

没有任何他爱宫治的证明。

是那样,对吧。

是因为他做错了事情。

他绯闻缠身。

他还说什么自己要结婚。

问题出现在他身上,他伤害了阿治。

所以,所以阿治会失望,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所以阿治要和他做回普通的兄弟。

如果是这样,睁开眼之后的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呢?

他不是这样的烂人啊。

“——”

被他随手送给表弟的狐狸陶偶发出尖锐的嘲笑声,宫侑的脑袋被洞穿了,身体失去重心向一侧倾斜,然后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上。

手肘撑地的剧痛令他清醒了一瞬。

不……他可能,就是那种会让阿治讨厌的烂人。

那个面目丑陋的宫侑也冲他露出满不在乎的冷笑。

二十五岁的他究竟做过什么恶心人的事?有没有说过让阿治伤心的话?是不是被这些所谓的名气迷住眼睛?是不是让阿治很失望……所以阿治宁愿留在东京也不愿意回来。

宫侑的手甚至连握紧的力气都没有,跟他视线齐平的是沙发上无声无息的手机,他愣愣看了许久,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然后才想起来,他没必要再去联系阿木和臣臣。

因为……那个答案他已经得到了。

再瞒也瞒不下去,再去假设都没有意义,人不可能一直骗自己。

——阿治可能已经不会……

寂静的客厅里响起很轻的哽咽声。

渐渐声音大了,没有节制、沙哑、难听,痛苦——

宫侑的头又开始发晕。

色块悄无声息,大片大片的出现,占据他的眼球,又在他的视野中胡乱晕染,边缘却很锋利,就像阳光折射下,重金属的彩色,随即浓稠不化的铜锈味直灌鼻腔,顷刻将他的皮囊塞满,没有留下一点空气,强烈的窒息感令他大口抽气却没有任何缓解,与此同时呛到泪水开闸一般涌出。

他的身体在着火。

他的眼睛烂掉了。

喉管被撕开,里面堵满脏东西。

肺被碾碎,血块滚在身体里。

“……啊……”

他苟延残喘。

好可怕。

他们分开了。

没有任何人,就连他自己也忘记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阿治的爱。

4 雾中人

回兵库的当天起雾了,周围白蒙蒙的,天气说不上很好。

宫治将车开进宫侑小区的时候,门卫大叔跟他打了声招呼,宫治将副驾包装好的饭团递给他。

大叔摆手,“都说了不用这样。”

宫治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您收下吧。麻烦通融了。”

大叔笑了声,“也算不上麻烦,你这张脸和业主一模一样,看也知道不是生人。”

宫治脸上的笑顿了一瞬,又点头,“是啊。”

大叔最终笑着接过包装袋,然后打开道闸。

宫治过去的时候朝大叔摆了摆手,之后,随着车滑出去一段距离,宫治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收起,消失不见。他把车开到了宫侑的公寓楼下,找到停车位停下,看了眼手机。

早晨六点钟。

宫治下车,车外雾气很重,他站起来的时候感觉鼻腔堵满了水汽。他仰头向上看了眼,甚至看不到宫侑那一层公寓的窗户。

其实约好的时间是八点,他来得太早。但今天时间本来就已经空了出来,而且他昨晚睡得不是很好,四点就完全清醒过来,东西也收拾了两遍,再也翻不出其他还需要准备的了,干脆提前过来。

他习惯性去摸放在衣服内兜里的烟盒,但是想起待会儿开车,可能会有烟味,就又把手放了出来。

宫治掏出手机,解开锁屏之后,上面是还没有关闭的搜索界面,搜索栏上的内容是:头部受撞击失忆能不能恢复,多长时间能恢复。

搜索引擎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有的说可以,有的说不行,这些答案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压根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和参考价值。

他现在甚至已经想不起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和想法搜索这些,但就是因为一直在翻这些答案,宫治昨晚才没怎么睡。越是看,他就越是知道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从网上找出答案,可越是找不出答案,他又控制不住越想继续往下看,就这样恶性循环。

宫治本来又想开始往下翻了,可是想起自己现在在哪,他手指一停,最终关掉了搜索界面。

退出界面之后露出手机屏保,那是一张失焦的照片,是他第一次去东京的路上随手拍的。往常宫治并不会注意到它,这次却忍不住盯着看。

回想起这张照片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

雾天空气太闷了,宫治靠着车身待了会儿,很快胸腔就有些不舒服,他抬头,又看了一眼被雾气笼罩的公寓楼,最后还是朝着公寓门走去,打算在门厅待一会儿。

他原本这么打算的。

结果刚进去,就看见会客区有个眼熟的背影。

金色的发丝有些凌乱,穿着黑色运动服,旁边靠着一个软壳背包。

孤零零的。

“……阿侑?”

他看到那个背影动了一下,然后回过头。

宫治看到他的脸时皱起眉,走过去,“你怎么了?”

宫侑站起身,看上去像是没睡醒,有些怔怔的,又好像有点紧张,“阿治……”

“你不舒服吗?”宫治的声音重了些,“没有好好吃饭?怎么瘦了这么多。”

记者会结束才两天,宫侑瘦得很明显,脸颊上的肉没剩多少。

“没事啦,就是……就是假期比较懒。所以吃得比较少而已,没什么事。”宫侑的脸上扬起没什么力气的笑容。

“那为什么这几天发消息你说自己很好?”

宫侑被问住,呆呆看着宫治,像是被他的表情吓到,不知道怎么回答。

宫治也一顿,寂静的大厅里似乎还回响着他刚刚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声音。

“……”宫治将目光移开,落在宫侑的背包上,沉默了几息,声音落了回去,“……怎么出来这么早,不是定的八点。”

“哦……我醒得早,也没什么事,就,就先下来等了,”宫侑拽了拽自己的衣服,又把背包提上,“阿治,我们现在走吗?”

宫治看了一眼明显强打精神的宫侑,“……嗯。”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公寓楼,到宫治的车边,宫治看到宫侑抱着包,在后门的位置停了一下,像是想要坐后面。

户外的雾气好像变得更重,闷得宫治胸口不舒服,他咳嗽了两声,“坐前面,后座有东西。”

“哦……哦。”

宫侑没有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抱着包打开前车门爬进副驾。

宫治也上了车。

车子驶离公寓小区之后,从市区赶往阪神高速1号环状线,一路往西,两人没有开口说过话。

太阳一升高,雾气似乎散去一点,宫治余光扫了眼宫侑。

宫侑坐得很规矩,不像他的规矩。包就抱在怀里,没有偏头,没有睡觉,就直直看着前面。

宫治抿了抿嘴唇,眼睛盯着前方的路况,“是不是哪不舒服?”

“没有。”宫侑立刻摇头,回答得也很快,说完,才很快地看了一眼宫治,说,“都,挺好的,怎么突然这么问啊……阿治。”

宫治的眉心渐渐拧起来,他得到的明显不是真实答案。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但在意识到自己正这么想的时候,宫治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僵了一瞬。

宫侑是个成年人,没有义务对自己的兄弟每一句话都实话实说。

他又忘了。

沉默须臾,他回道,“没什么。”

空间有限的车厢里,宫治的声音似乎温度太低。宫侑又转过头看了他一下,嘴唇翕动了几下,没有出声。

车内再度恢复寂静。

宫治的余光中,宫侑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着背包的边缘,一下一下,动作重复,宫治的心情随着那动作,就像一股热气盘在胸口,他牙根渐渐不受控地咬紧,强迫自己凝神看着前方。

“……阿治。”

宫侑突然叫他。

宫治绷紧的精神松了一瞬,“嗯?”

“你是不是嗓子不舒服?刚才,好像又听到你咳嗽了。”

因为他的话,宫治的胸口又开始有些闷,他把那种感觉压下去,“没事。有点感冒。”

“……哦。”

宫侑开了口,宫治也有了开口的理由,“你呢?头是不是还疼,所以吃不下。”

“没有,不是……就是懒啦,”宫侑干笑了两声,视线又缓慢挪到宫治身上,“对不起阿治,我不是说谎,我就是……不太饿,就忘了吃。”

宫治看着前方,沉默了几秒,无声地呼出口气,“那也得补充足够的营养,你是运动员,应该更明白怎么保护自己的身体才对。”

“……好,我知道,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宫治咳了两声,“脑袋呢,这两天有想起什么吗?”

宫侑的身体缩了一下,身体也好像跟着缩起来一些,“没有……什么都没想起来。”

“……”宫治没说话。

“对不起。”

“干嘛老道歉?”天气太阴,宫治的心情又不太好,“被球砸又不是你的问题,而且,总对我道什么歉。”

宫侑沉默,没有说话。

宫治觉得那种胸闷感又涌上来,几乎让他呼吸变得不顺畅,他们已经驶入尼崎市区,宫治把车停在一家便利店门口,解开安全带立刻推门下了车,“我去买点东西。”

说完,宫治没有等宫侑的回答,已经关上车门,大步走进了便利店。

他径直穿过几排货架,走到便利店的落地玻璃看不到的角落里,用力深呼了几口气。

然后连着闷咳。

服务人员注意到他,有些担心地走过来,“先生,您怎么样?”

宫治缓慢直起身,然后摆了摆手,他的手很凉,于是就两手握在一起搓了搓,开口时,说话的声音很正常,“润喉糖有吗。”

“这边。”服务员引着宫治去了有润喉糖的货架,宫治没有看,随便抓了一瓶就结账离开。

回到车上后,宫治看了眼副驾驶,宫侑还安静在那坐着,动作都没变过。

只是因为车门打开而把目光对过来,看到宫治手里的润喉糖,才下意识说了句,“应该去找医生看看的。”

宫治的喉咙又有些痒,“感冒而已。”

宫侑没再说话。

就像空气再次开始流动,车启动后,距离他们的家只剩下几分钟的路程。

看见那座熟悉的房子时,车速放慢了。

宫治揉了揉喉咙。

其实,从今天见到宫侑,或者说从得知宫侑失忆的消息开始,他就记得很清楚,站在他面前的,是只有二十岁记忆的宫侑。

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宫侑。

那个在医院一见面,就红着眼睛想让他抱一下的宫侑。

可他好像又,总是突然才想起这件事。

快要停车的时候,宫治开口,“在爸妈面前,别乱问。”

他看到宫侑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就立刻回应他,“我知道,不会乱说的。”

宫治原本还想说什么?因为宫侑的回答,他一下又想不起来。

把车停稳后,他们就回家了。

宫侑和宫治从后备厢里提出带回来的东西进家门,见到妈妈的时候,宫治脸上已经有了笑。

爸爸妈妈早知道他们要回来,但是因为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一个小时,两人看上去还是很惊喜,爸爸接过他们手上的东西,妈妈推着他们往里走,“可算回来了你们两个。”

“想我们了吗?”宫治笑着说。

宫侑看向宫治。

他乱成一团的精神被一寸一寸强行抻直,混沌戛然而止,因此获得清醒。然后,脸颊粘着胶带,被生硬地提起来,露出和宫治一样的,生动的笑。

这种感觉好熟悉。

让宫侑想起在医院的时候。

可又不仅仅是那样,他好像很习惯这样了。

忍住喉咙里那种想要往外呕的感觉,调整声线,调整表情,然后说“宫侑”该说的话。

宫侑能听见自己在跟爸爸妈妈说话,可眼睛里,又只看到爸爸妈妈的嘴张张合合,脸也浮在空中。

宫侑听到爸爸妈妈在问他是不是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说是的。

爸爸妈妈又说别着急,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安心休息。

他说好。

宫侑边做着这样的回答,边看向旁边偶尔说几句话的宫治,因为宫治希望他能做好,他就也觉得自己不会有问题。

只是他总止不住在想,是不是他的错。

是因为他的错误导致两个人走到今天这一步,才需要宫治为了粉饰太平,嘱咐他不要在父母面前露馅,遮掩他们之间被他消磨殆尽的感情。

有那么几个瞬间,宫侑动过懦弱的念头。

他想和那个面目可憎的自己割席。他不是那个人,他不会让宫治伤心。

宫治也把那个人忘记。

可是……每当有这样的念头的时候,他又开始在心底唾弃自己,错了就是错了,他怎么能忘。

忘掉就是比烂人还烂了。

就像他现在这样……

妈妈说,看到直播小侑说结婚的事情,还以为你想起来了呢。

宫侑的后颈一下绷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跟着闪屏一般抽搐,他的余光不受控地看向宫治,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垂着眼掰手里的橘子皮。

“没有啦。”宫侑的嘴张开,说,“我瞎说的,吓了我一跳呢,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妈妈叹了声气,“你这孩子真是,没失忆的时候,突然就说自己要结婚,问你是谁你也不说,现在失忆里,你自己又不知道了。妈妈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女孩子长什么样。你住院那几天,她好像也没有来看过你吧,最近呢,有没有找你。”

宫侑看到宫治在看着自己,回答,“哪有什么女孩?没见过。”

妈妈还要再问,宫侑勉强笑着,“别问别问,我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妈妈问了也是白问啊。到时候你问那个恢复记忆的我吧。”

妈妈被他的说法逗笑了,“什么恢复记忆的你,听起来像两个人似的。”

妈妈说完这句,宫侑觉得宫治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时间似乎长了一些。

他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但是想到自己说话时竟然还是把自己和那个人分开,不知道宫治是不是因为他这样懦夫的行为不高兴。

宫侑也拿了一瓣橘子,错开宫治的目光剥皮。

然后听见爸爸问,“小治呢,你之前谈的那个女孩不是说有结婚的打算吗?”

宫侑动作一停。

“分开了。不太合适。”宫治的声音很平静。

好像不是在说自己原本会结婚的对象,又像是因为伤心而不愿意多说。

宫侑把橘子握在手心,又把双手从膝盖收了回来,因为他的手好像变得不太稳。

宫侑希望刚刚什么也没听到,又希望不要再谈这些了,他的神经开始一蹦一蹦地疼,眼前又开始胡乱插进很多东西,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还能维持多久。可是爸爸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声音里满是疑惑,“那个女孩不是挺好的吗?长得也漂亮,性格也很好, 哪里不合适了?”

宫侑知道宫治在看着自己。

但是他没有办法……他用力握住自己的手腕,但身体还是隐隐开始发抖。

“就是不合适,这种事就别问太详细了吧爸爸。”

“你这孩子……”

——

好吵。

“爸爸妈妈都见过她吗?”

声音消失了。

宫侑的眼前恢复清晰,看到宫治,还有爸爸妈妈都在看着他。

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那个说话的人是他自己。

妈妈点头,“是啊,小治带那个女孩回来吃过饭呢,虽然你现在不记得了,但是那时候你也在哟。”

是吗。

二十五岁的自己已经可以看着阿治喜欢上另一个人,并考虑着,和对方步入婚姻了吗。

宫侑想继续笑,笑得得体一点,自然一点,不要让任何人发现马脚,但他实在笑不出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还记得是自己做错事,他还记得宫治在进门之前对他说的话。

但是。

……饶了他吧。

他有在努力去做。

他不是那个人。他真的……做不到。

他还等着阿治从东京培训回来见他呢。

“……”宫侑看向宫治,“我一点都不记得了,阿治这些年已经有喜欢的女孩了吗?”

他看到宫治皱起眉,嘴型像是在叫阿侑。

“有没有她的照片啊?让我也看看吧,因为我都忘了。”

“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啊,怎么认识的?”

“阿治很喜欢她吗?”

“她在东京?那阿治这几年和她住在一起?”

他在说什么。

别说了。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

为什么宫治朝他走过来。

爸爸妈妈为什么用那样的表情看着他。

他是不是,又搞砸了。

“阿侑!”

宫侑的视线里出现了突然离他很近的宫治,他看到他手里拿着纸巾,纸巾抹在他的鼻子下面。

宫侑有些茫然,又看向宫治,用手摸了摸鼻子下面,看到一团红。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怎么会流鼻血了。

头好晕……身体怎么这么冷,一点力气都没有,宫侑坠下去的目光落在自己没能抬起来的另一只手里,那里躺着一具橘子的尸体。已经被他捏得不成样子,橘黄色的汁液淌满他的手掌和指缝……他什么时候这样做的。

瘪掉的橘子从他的手心掉了下去。

爸爸妈妈也到他身边,阿治看上去有些着急的样子。

宫侑的头很沉,他怀疑自己的头是不是突然变大了,以至于压得他向后倒。

但他没有摔倒,身体被撑住了,是宫治。

他靠在宫治的怀里。

好暖和。

他很想念这种温暖。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宫侑的眼皮很重,一直往下坠,他还想试图挽救自己的错误,对爸爸妈妈说,“没事,是正常反应……睡一会儿,就好了。”

……

宫侑觉得自己并没有晕多长时间。

大概刚闭上眼睛一会儿,他就重新把眼睛睁开了。

发现自己正躺在卧室里。

他躺在阿治的床上,因为睁开眼就看见了上下铺的床板。

他盖着阿治的被子,上面有熟悉的洗衣剂香气。

“醒了小侑?”

宫侑才注意到,爸爸就守在他身边。

“嗯……”

然后他的听觉也开始回笼,立刻听见隔着卧室门巨大的训斥声。

宫侑心惊地一跳,撩开被子下床,腿因为没力气踉跄了一下。

“慢点!”

爸爸跟在他身边扶他,他很快站起来,过去将门打开。

妈妈发怒的声音刚好砸进他的耳朵里,“你店里就那么忙?你是怎么答应我们会照顾他的!那是你的亲兄弟!”

宫侑看到宫治垂着头跪在那里,石头一样,一句话也不说。

他立刻难受起来,声音不受控地大了些,“怎么了,这是干什么妈妈!”

宫侑大步走过去,拽着宫治站起来,“怎么了这是,起来!”

妈妈拧着眉的神情松开一瞬,音调也断崖一般降下来,“……醒了小侑,怎么样,身体不舒服吗?”

“我没事妈妈,那个没事。你……这是在做什么,阿治怎么了?”

“怎么没事?你都流鼻血了!还晕倒!我问小治他什么都不知道!这种事是第一回吗?有没有跟医生说过?”妈妈还在生气,因为他的回答,声音又高上去。

“这是第一回,以前根本没有过。这跟阿治有什么关系?”

妈妈看了一眼低着头站在宫侑身后的宫治,“你问他!临走的时候我和你爸爸怎么说的!你还没好呢!说了让他过去照顾你,他去没去!”

宫侑心中被刀割了一下,伤口尖锐得发疼。

“……”他缓慢呼出一口气,顿了顿,“那不怪阿治,是我自己住惯了,不想他过来捣乱。我们送你们走之后就说好的。”

妈妈非但没有听信,反而变得更生气,“你,你还帮着他说话……”

“……没有,阿治每天都跟我发信息问我怎么样,”宫侑喉咙动了动,“真的,而且医生结果你们不是看到了吗,我本来就没什么事。”

妈妈认定他在狡辩,因为她就看着这两个小孩长大,她因为宫治的冷漠生气,现在,又开始因为宫侑的包庇生气,指尖都在抖,“你们现在学会骗爸爸妈妈了,是不是?你好好回头看看!真要像你说的那样,他为什么到现在一句话都不说!”

宫侑没有回头。

“我真的没事。刚才可能是因为,我昨晚没睡好,早上醒得太早了……我没事妈妈,”他只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要太假,平静一点,真诚一点,“而且我现在在休假呢,阿治又没有。”

宫侑的声音颤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正常,“我知道你们很担心我,但是,我就是被砸了一下,恰巧忘记了几年的事情,其他什么事都没有,不是下不了床需要人照顾的地步……你们别这样。”

“担心你倒是成错了?”妈妈怒火中烧,目光将两个人看了一个遍,“你们两个要是没闹矛盾那就是有鬼!好,不愿对我说是吧?你们长大了,不想跟我说了,可以,那请走吧,以后也别回来!”

“等等,”爸爸拦了妈妈一下,看着两人,犹豫了片刻,“别听你妈妈说气话。小侑,你先去医院复查,好不好?先让医生看看你这样到底有没有问题。小治要是忙的话也没关系,你回兵库来,跟爸爸妈妈住一段时间,你没事是最好的,但是万一要是再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只有你一个人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不用。”宫治说话了。

宫侑偏头看他。

宫治看向爸爸,又看向将头扭到一边的妈妈,声音有些哑,“我知道错了妈妈。店里的事情我会交给别人去做。我会好好照顾阿侑的……你别生我的气。”

妈妈不说话。

“待会儿我们就先回去了,明天一早我就带着阿侑去检查,出了结果我会立刻告诉你们。”

妈妈还是没有说话。

爸爸犹豫地看了妈妈一眼,还是转头对他们说,“好,那这样也可以。小治也别逞强,你要是忙不过来还有我们呢。”

顿了顿,爸爸又说,“你们两个真没有矛盾?有的话就说出来,把它好好解决掉,别让那种事情伤害你们兄弟的感情。”

宫治沉默了片刻,“真的没有。”

来时气氛那么好,走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很沉默。

宫侑和宫治穿好外套,和面露忧色的爸爸还有一言不发的妈妈打过招呼后,就往外走。

快要出门的时候,妈妈终于忍不住,还是看向他们,“小治……”

她明明刚才气得不行,可现在,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她又心软了。

从背影看去,她的两个孩子几乎同样高,同样身材挺拔,走路的姿势也一样……是最亲近的双胞胎,是周围邻居、家中亲戚都交口称赞的两个青年人。那些赞美的词汇反复被装点在他们年轻的生命里。

英俊帅气,年少有为。

爱笑,相互扶持,两个人感情很好。

应该是那样的才对。

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那么难过。

宫侑和宫治都转过头来看着她。

“你们是最亲的兄弟,要照顾好对方,知道吗?”妈妈的声音因为哭意而有些颤抖,“爸爸妈妈也不可能陪你们一辈子,你们一起出生,一起长大……世界上没有比你们更亲的人。”

宫治的身体很僵硬。

他垂下眼睛,“……我知道的,妈妈。”

*

一直到车驶入大阪市区,两个人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车子并没有按照去时的路行驶,而是在本应该直行的路口转弯,又在本应该左转的地方右转。

车速有些快,宫侑攥着背包背带的手已经开始有些麻木,他犹豫了很久,开口的时候,声音很低,“对不起阿治,我不应该——”

“流鼻血之前有过吗?”宫治打断了他。

“没有。真没有过,我也不知道在家的时候怎么会,”宫侑突然回想起流鼻血前听到的那些话,整个人开始变得有些慌张,“我不是故意的阿治,我没想——”

车猛然刹住了,宫侑剩余的话都被安全带勒住。

宫治双手撑着方向盘,很久,才放开,“阿侑。”

宫侑嗓子收紧,等他开口。

“能不能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你怎么了?”宫治也扭过头,与他对视。

宫侑呆呆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不是又说了什么蠢话。

夜灯很亮,宫治盯着宫侑的眼睛,“你想起什么了,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宫侑的心跳因为这句话变快,像越来越急的鼓点。

他心里莫名觉得,只要他现在问,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宫治都会回答他。

宫侑沉默了多久,宫治就等待了多久。

过路汽车明亮的车灯从前车玻璃一晃而过,他们都将彼此看得很清楚。

“我有让你难过吗……我有没有做错事?”

宫侑问完,看到宫治眼睛缩了一下,然后回答他,“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宫侑不肯将目光从宫治的脸上移开,他的嘴唇又开始发颤,“阿治有喜欢的女孩了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已经分开了。”宫治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宫侑想不明白,如果他没有做错事,阿治怎么会不要他了呢。

宫治等了很久,宫侑不说话,他才缓慢抬起手,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落在宫侑的手臂上,用了一点力气,“你……不要乱想,好好养病。不要总强迫自己想这五年发生过什么,如果你的记忆只到二十岁,你就暂时做那个二十岁的你……好吗。”

不好。

真的不行。

因为真正二十岁的那个他可以在想抱住宫治的时候就抱住宫治,而现在,除了刚刚在家中,宫侑已经想不起来多久没有靠近过宫治了。

因为这五年不是虚无的,而是切实存在的。

宫治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移向车窗外面,看到左侧的独栋公寓,问,“阿治,这是哪?”

“我的公寓。在你完全好之前,跟我住在这里。”

如果他识相的话,就应该知道宫治是在客气,毕竟宫治没有任何必要在一天工作结束之后,还要面对他这个不必要面对的兄弟。

但是,他无法抵抗这样的诱惑。

“……可以吗?你会不会觉得很麻烦。”

“可以。不会。”

宫治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柔,宫侑的眼睛慢慢变得有神了一些。

他偏头看着崭新的独栋公寓。

他的脾气总是很多变,现在他又想着,阿治已经和那个人分开了,他也没有犯阿治不能原谅的错误,他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阿治还愿意理他,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宫侑扭头,露出了一个自失忆以来,最接近开心的笑容,“那你带我上去看看吧阿治,我还没有见过你的公寓呢。”

宫治看到他的笑,嘴角也慢慢弯起一点,“好,快下车吧。”

宫侑跟在宫治身后,两人一起上楼,等宫治打开门,他们走进去。

宫治走在后面,把门关上锁住。

宫侑站在玄关,愣愣地看着里面。

公寓不是很大,但有暖色调的乳胶漆……曾经只出现在他们想象中的厨房,柔软的沙发。

宫侑的眼角一下泛起红。

原来阿治还记得。

这不是他们一起约好的吗,阿治怎么自己一个人都弄好了,怎么还让他在那个公寓住了那么久。

宫治找出一双崭新的拖鞋给他,“别傻站着,换上吧。”

“哦……”宫侑低下头,看着那双虽然没有特色,就是标准款式,但是和宫治一模一样的棉拖,心里又冒出一点点开心。

虽然这可能只是宫治的备用,但是就好像他们还是一套一样。

他换好鞋走进去,又把背包放在茶几一边。

他满脸好奇的样子,走去厨房,又走进卫生间,瞄了一眼抱臂靠在墙边看着他的宫治,又脚步自然地走进了卧室。

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宫侑的眼睛弯弯的,完全看不出刚才那让人心里难受的模样了。

宫治的神情渐渐松开,“怎么样?”

“很好!我很喜欢。”

宫侑好像忘了十几分钟之前那个自己,也忘记了几个小时前的自己。

他只知道这里的一切、一切,都是他们曾经想象的样子。

宫侑又在客厅走了一圈,然后慢慢坐在沙发上,惊叹,“哇阿治,这个沙发好舒服。”

也许是因为他大惊小怪,宫治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点头说,“嗯,很贵的。”

在这个温暖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房子里,宫侑觉得宫治看上去好像脱掉一层外壳,终于没有那么累了。在他的目光中,宫治脱掉外衣,又将袖子挽起,“晚上想吃什么?”

宫侑盯着他,眨了一下眼睛,“可以点金枪鱼饭团吗?”

“可以啊。”

宫侑看到宫治往开放式厨房的方向去,犹豫了一瞬,声音小了些,“可以帮忙吗?”

宫治正在系围裙,听到,回头看他,“做这个的话,你只会捣乱。”

“……”

宫治指了指厨房旁用吧台做的隔断,“可以近距离欣赏料理表演。”

“哦!”宫侑立刻站了起来,大步走到吧台一边端正坐好。

在宫侑的目光下,宫治将食材从冰箱里取了出来,他和宫侑之间的距离两米不到,可以说是很近的。

在宫治料理食材的时候,他抬眼看了一眼正专注盯着他动作的宫侑,“阿侑。”

“啊?”

“你告诉我实话,这几天是不是有不舒服。”

宫侑下意识揉了揉后颈,其实他有些记不清,也不太能想起来,声音慢吞吞的,“是有一点啦……也许真的有什么后遗症吧。不过情况也不是很严重,就是眼睛看到的东西会很奇怪,偶尔会听到乱七八糟的声音,还有闻到奇怪的味道,不过过一会儿就好了。”

宫治手上的动作变重,声音不可避免冷了几分,“这还叫情况不严重?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一这样,宫侑就有几分发怵,身体向后缩了一下。

宫治动作一顿,语气又缓下来,“我不是说了吗,有什么情况都要告诉我,你还没好呢。”

“我,我知道了,下次不会啦。”其实只要在宫治的身边,只要是像现在这样,那些东西就都没有出现过,所以宫侑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明天去见医生的时候好好问问。”

“好。”宫侑满口答应。

宫治别开头咳嗽了两声,宫侑立刻说,“还有你的感冒,也要看一看。”

“好。”

宫侑起身,“我去给你倒水阿治。”

宫侑用下巴点了点,“水壶在那边。也帮我拿一下润喉糖吧,在我衣服兜里。”

“哦。”

片刻之后宫侑就将两杯水端了过来,两个杯子虽然没有任何配对的图案,但因为是从一套里拆出来的,外表一模一样,就好像一对。

宫侑满意地将它们整齐地摆成一列,又把润喉糖拆开,给了宫治递了一颗。

宫治的手动了一下,但没接,俯身张开嘴含住。他抬眼时,和宫侑的视线对上,宫侑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宫治默不作声退回去,继续准备食材。

过了会儿,宫侑问,“阿治,你现在有抽烟吗?”

“嗯?”

“我刚才拿润喉糖的时候,看到你的烟盒了。”

“哦……”宫治没有抬头,从将煮好的米搅散,手伸进去的时候,还有些烫,“没经常抽,偶尔。”

宫侑低着头,把烟盒拿出来,拿在手里盯着看了会儿,“我可以试一根吗?”

宫治抬眼,看到眼中有些好奇的宫侑,抿了抿唇,“你是运动员,抽烟不好。”

“就一根嘛,”宫侑抽出一根,又想起自己没有拿到火机,“打火机在哪啊阿治。”

“另一个兜,”宫治把宫侑手里的烟拿过来,打开灶火,“我帮你点吧。”

香烟点燃,很快尼古丁和焦油的味道就出现了,宫侑接过来,盯着看了片刻,看着烟丝缥缈地向上去,似有似无地荡在半空中,他学着在电视剧里见过的样子,抵在嘴边吸了一口,一股浓烈的气味卷入他的肺腔,宫侑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宫治看到他那样子笑出声。

宫侑有点羞,他觉得烟的气味一点也不好闻,也不知道为什么宫治会抽烟,总归应该不会是出于喜欢。

“其实,你失忆之前,偶尔也会抽烟。”

宫侑听到宫治这样说。

他不知道。他不是运动员吗?不是没有和宫治经常见面?他不喜欢这个味道。

会不会是看到宫治在抽,所以像现在的他一样,拙劣模仿。

宫治见宫侑夹着烟愣愣的样子,将润喉糖嚼碎,清凉的味道在口腔中炸开,“给我吧。”

宫侑拿着烟的手收了收,“你不是咳嗽吗?更不应该抽。”

“就这一根,我想抽了。”

他的声音很轻,羽毛一般将宫侑的心拂了拂,令宫侑刹时间骨头都软塌塌的。

如果人的发声器官是一种管乐器,那么想必大多数人都是橱柜上的平价品,宫侑认为,宫治的声音,大概需要藏进保险柜。

他的共鸣腔天赋异禀。

宫侑说不出拒绝的话,一言不发地将烟嘴调转方向送到宫治嘴边。

宫治张口抿住,吸了一口。

烟在宫治的身体里滚了一圈,又带着他的体温逸散出来,缠住空气。

宫侑呆住。

他目不转睛看着盯着身穿黑色毛衣,衣袖卷起,抿着烟垂眼捏饭团的宫治,再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相隔了五年。

轻薄的烟雾遮住了宫治的眼睛,让宫侑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就忍不住将那些阻碍都挥开,见宫治正看着他的动作,干涩地解释说,“……好多烟。”

然后看到宫治的眼睛就弯了一下,对他笑,“毕竟是烟嘛。”

宫侑的脸红起来。

等宫治准备好配料,捏好金枪鱼饭团摆在宫侑的面前,宫侑脸上还有懒怠没走远的热意,他装作没有盯着宫治一直看的样子,认真地说感谢款待。

宫治觉得那样的宫侑有几分可爱,嘴角的笑容又多了几分。他清洗完手后抽了几张纸巾,回过头时看见宫侑大口吞咽饭团的样子,像又一场醒不过来的梦。

他将烟掐灭,边擦手边说,“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唔……”宫侑含糊不清地回应他。

在暖色顶灯下,宫侑的脑袋看上去毛茸茸的,宫治盯着看了一会儿,动作没有经过大脑,伸手摸了摸。

宫侑的反应很大,咀嚼动作明显停下。宫治就僵住,惊醒似的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想要收回手。

可下一秒宫侑却将他的手一把抓住了。

宫治去看他,宫侑的眼睛并没有抬起来,只能看到又密又黑的睫毛,看到宫侑用力地把嘴里的饭团咽了下去,饭团很大,他吃得又很快,也并没能一下就全部咽下去,因此声音变得含含糊糊。

但在静悄悄的屋子里,那句话又很容易就能听清楚。

“……再多摸摸我吧,阿治。”

5 当风呜咽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这句话还缠着宫治梦的尾巴。

他掀开被子,看了眼自己的下身,又立刻去看旁边睡得很熟的宫侑,在寂静无声的卧室中,他的神情变得有些难堪。

没再任由自己胡思乱想,宫治起身下床,去浴室冲了个冷水澡,在浴室的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如往常一般与镜子中的那个人对视,直到意识到自己站得有些久,才开始洗漱。

等打开浴室门,他被靠在墙边打哈欠的宫侑吓了一下,“……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不出声?”

“就刚才啊,我起来发现阿治不在,就睡不着了。”说着,宫侑又打了个哈欠。

他明显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到处乱翘,宫治一下想到刚才的梦,别开目光,“困的话就再睡会儿,还很早。”

宫侑问,“阿治还睡吗?”

“我都洗过了,不睡。”

“我也不睡了。”宫侑揉了揉脸,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往浴室里走。

宫治侧身给他让路,“那就快洗漱,然后出来吃饭。”

“好——”宫侑拖长声音回答他。

然后宫治愣了愣,迟钝地惊觉他们的对话是多么日常,多么的陌生。

是这一刻宫治才意识到,宫侑和他是在一起的。

不是昨晚带宫侑回家。

不是给宫侑做了他喜欢吃的金枪鱼饭团。

不是睡觉之前,在他沉默的应许中,宫侑装作自然地走进卧室。

而是发生在这样一个,他曾经拥有过很久,又失去过的普通时刻。

当意识到的时候,宫治的手臂立刻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心难以避免地颤栗起来。

身后传来浴室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宫侑的声音,“阿治……我没有衣服。”

“……我去给你拿。”

宫治回到卧室打开衣柜,木然地将挂起来的衣服从左侧翻到中间,翻到一件相较于他平常穿的衣服稍微尺寸大一些的上衣,又找出一条运动裤,拿出去递给宫侑。

“阿治有没有新的牙刷。”宫侑接的时候,湿漉漉的脑袋从门口探出来,脸上还带着水珠。

他真漂亮。

即便宫治曾对着镜子看过无数次,都不是这样的感觉。

不怪那些粉丝疯狂而又不理智地喜欢着他。

宫治将心里那一点突然出现的无措压了下去,拳头抵着嘴唇咳嗽了两声,“水池下面的柜子里有没拆封的。”

“……哦,你先去喝点水。”

“嗯。”

游荡到厨房准备早餐的时候,宫治还有些难以回过神,直到看到宫侑出来。

宫侑穿着他的衣服,踩着他买的拖鞋,从他的浴室慢悠悠走出来,懒懒散散,那么放松,就像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

“……”

宫治将头低了下去,佯装认真处理食材的同时,缓慢眨了眨眼睛,木质的案板上就落下几片小小的湿痕。

“阿治,我来帮忙吧。”

宫侑绕进了厨房。

宫治没有看他,“洗菜吧,把那个盆里的菜洗干净。”

“好!”

宫侑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宫治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开心,但这不妨碍他从那种奇怪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慢慢地,心不再那样往下坠。

想起待会儿的检查,他说,“今天起来之后头还有不舒服吗?有没有疼。”

宫侑一边择菜一边摇头,“没有,哪里都很好,我睡得可好了,早上起来的时候感觉特别好。”

宫治还是说,“那待会儿去检查的时候也得认真点,身体要是有任何反应就说出来,知道吗。”

“知道啦。”

宫治想起了宫侑昨晚流鼻血的样子,还有在他怀里晕倒的样子,心中再次发悸,刀停下来。

那种情况宫侑自己在家的时候真的没有出现过吗?

还是就像他在妈妈面前为自己开脱一样,也是另一个谎言呢。

宫治不明白,他怎么能放宫侑一个人在家,而从没有踏上那栋公寓楼,打开那扇他知道密码的大门,去看看宫侑。

妈妈骂的是对的。

他太自私了。

“怎么了阿治。”宫侑听见刀声停下,抬头来看他。

“没,没事。”宫治呼了口气,重新抬起刀,说,“待会儿让医生好好看看,最好是能查出来哪里有问题,毕竟你昨天……”

宫侑将洗好的菜放在一边的盘子里,“我知道啦,你怎么又说一遍?”

“我,说过吗?好吧,快洗吧,洗好我快点做,吃完我们就赶紧去。”

“好——你喝水了吗,嗓子怎么听起来还是哑哑的。”

“……”宫治忘记喝了。

“果然是忘了吧?能不能多照顾一下自己的身体啊?”

宫侑跑去给宫治倒了杯水,宫治才感觉到喉咙干,咕咚咕咚喝完了一整杯,跳得有些快的心脏才慢慢平复下去。

这种短暂的平静一直坚持到宫侑的检查结果出来。

当检查结果明晃晃显示,宫侑的脑部并无异常的时候,宫治脑袋里那根神经再次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他的眉心渐渐皱深,站在宫侑身后,对医生说,“怎么可能没问题?他昨天流鼻血了,还晕倒了。而且,他还说,他会看到奇怪的东西听到奇怪的声音,这是没问题的样子吗?”

也可能是他说得太急,显得语气有些凶,宫侑很轻地摸了一下他的膝盖,宫治才回过神,看着脸色没什么变化的医生,轻咳了几下,道了声歉,“我是说,医生您再看一下吧,是不是有哪里漏掉了。”

医生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检查数据摇头,“从检查结果来看,他的大脑并没有损伤。”

“那怎么会?”

医生没有立刻回答,盯着结果看了一会儿,又去看宫侑,“你最近一段时间的心情怎么样?”

宫侑不知道话题怎么偏到这个方向,但还是回答,“这两天挺好的。”

医生追问,“也就是前几天不太好,对吗?”

“嗯……大概吧。”宫侑真的记不太清了。

宫治却听明白了,皱着眉,“医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叹了口气,“检查结果确实看不出任何问题,但是听刚刚的表述,我建议你们去看一下精神科。”

“你是说我有精神病?”宫侑很意外。

“精神类疾病是一个很广的范畴,我不能断言你的情况。我只是建议你们去看一下。”

宫侑还有疑问,但是宫治拉住没让他说,而是问医生,“患者的信息是保密的吧。”

“当然,这是职业操守的问题。患者信息从我们这里流出去,我们要担责任的。”

医生当然认出他们是谁,无论关不关注排球这项运动,国内很少会有人不知道宫侑的存在吧。他甚至对这位知名运动员的双胞胎兄弟宫治也印象很深。他记得当初宫侑醒过来失去记忆的时候,宫侑的父母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但是宫治去看过宫侑之后,就立刻找到他提醒不要外泄宫侑失忆的情况。

还记得有几天值夜班的时候,碰到宫治深夜到宫侑的病房,但是没有进去,总是在走廊里坐一会儿,然后就默默离开,那时候时间大多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

现在宫侑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仍然对宫侑的信息安全很谨慎,就像很担心出现什么不应该有的舆论一样。

不能否认他们感情好,因为很少见到成年且各自有事业的兄弟姐妹会这么关心对方的事业受到影响。

但是看他们的相处方式又觉得有点儿怪。

医院是个工作繁忙的地方,八卦是难得的调剂。只不过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就此打住。

宫治停了片刻,闷咳两声,对他说了声谢谢,就拉着宫侑离开了。

*

宫侑和宫治并排走在医院走廊,很长一段都没说话。

直到宫侑开口,声音里含着疑惑,“阿治……我怎么会有那样的病呢。”

“……”宫治有些走神,听到他的话,清了清嗓子,“没事,他说的也不一定对……我们去看看,了解一下,有问题就解决。”

这件事不在两个人的预料之内,他们停下,站在医院走廊的窗户边,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风一阵一阵往窗户上撞,听得人心烦。

“那,我们现在去挂号吗。”宫侑有些茫然。即便是失忆的他,也不觉得自己会精神出问题。

宫治看了一眼四周零散的病人,他疑心病一样,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宫侑。所以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低,“我们不能在医院挂精神科,这里人太多,就算医生不说也可能有人看见。”

听宫治说到这个,宫侑突兀回想起,黑狼好像有一位专聘的心理辅导师。对方很专业,教练当时介绍他的时候名字前面挂着一长串的定语,还说对方自什么东京名校出身,在海外深造了很长一段时间,回国进了东京什么很有名的诊疗所,再然后被黑狼聘用。黑狼的运动员都要定期接受心理评估。

或许可以直接找那个人。

宫治听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有对方的联系方式吗?”

“有存。”

电梯到了。

宫治的心有些乱,“先回车上。”

宫侑将他拉住,“你的感冒。”

“那个不着急。先离开这儿,回车上。”宫治的语气变得更重。

一下就让宫侑的话停在喉咙里。

宫治看到宫侑的样子,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他深呼了一口气,将胸口又泛起的闷意压下去,说,“现在你的情况比较重要,等看过之后再说我。”

“……好。”

他们很快回到车上,宫治让宫侑找心理辅导医生的联系电话,自己则驱动车,朝黑狼俱乐部的方向去。

宫侑翻看手机,试着在line上找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他刚想告诉宫治,话到嘴边又停下,他打开自己和对方的聊天信息往下翻了翻,聊天内容好像只是正常约时间进行评估,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最后几条信息是对方希望再找他谈一谈,但是他没有回复。

时间显示是几年前。

黑狼的心理评估不是一季度一次吗,难道这几年他没有去?

不知道为什么,宫侑的心里有些不安。

“怎么样,找到了吗?”

“哦, 哦,有。”宫侑先将这件事搁置下去,给对方发了信息。

对方回得非常快,几乎就在宫侑刚把消息发过去十几秒后,就收到了对方的来信,让他可以现在过去。

“他在,说现在去就可以。”

得到答复,宫治开得更快了些,原本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十几分钟他们就赶到俱乐部外。

两个人到对方办公室的时候,医生已经在等他们了。

宫治瞄到对方白大褂上的胸牌,“藤井先生,你好。”

藤井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宫治,目光又落回宫侑的身上,笑着说,“哦,是侑的双胞胎兄弟,你好。”

宫治和对方握了一下手。

藤井笑着推开椅子,“幸好你们是今天来,如果是明天的话就碰不到了,我本来打算回去参加校庆的。”

宫治并不关心那个,他们也没再过多寒暄,宫治语速很快地将宫侑的情况对藤井讲明,藤井听得很专注,时不时会用笔记录,说到宫侑因为受伤失去五年记忆的时候,藤井的笔停顿了一瞬,才接着往下。等说完,宫治又拿出病历和检查报告交给藤井,“这是阿侑上午刚做的检查,医生说没问题,叫我们……叫我们去看一下精神科。”

藤井见宫治面色不好,声音轻缓,“不要有心理负担,现代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心理问题,正确面对就好,不然黑狼为什么要聘用我呢。”

宫治勉强笑了笑。

藤井抬手指了指旁边,“治,你可以在旁边的休息室稍坐一下。”

宫治并没有动,面色变得有些僵,“我……不能留在这里吗?阿侑什么都不记得。”

藤井犹豫了片刻,又看向宫侑,“侑,你觉得可以吗。”

宫侑点头。

藤井提醒道,“这可能会涉及你的隐私。”

宫侑的脑海中下意识冒出参加记者会的时候被问到的问题,他不敢去看宫治,立刻反驳,“我没有不能告诉他的隐私。”

藤井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宫治,“既然这样的话,好吧。”

“侑,虽然你不记得,但咱们确实很久没见了。”藤井神情渐渐放松下来,声音听上去很容易让人感到亲近,“这几年,黑狼每次心理测评你都不参加,其实之前我就想找你谈谈了。”

“先说说最近吧。失忆之后的这段日子,你过得还好吗?有什么感受的话,都可以说出来。”

宫侑看了宫治一眼,有些犹豫,“其实,刚醒过来的时候的事情我也记不太清了,就突然醒过来嘛,然后发现已经是二零年,还以为我穿越了呢……然后就,住了几天院,出院之后,有一场记者会,在之后,就和阿治一起回家了。”

“可我记得,从你受伤到现在,好像并没有过去太多天。发生过的事情是想不起来,还是比较模糊呢?”

宫侑声音慢吞吞的,“就……记不太清了,谁会记得每天发生什么事啊?哦,最近两天的事情还记得呢,阿治为了方便照顾我,让我搬到他的公寓了,昨天还吃到超棒的金枪鱼饭团。”

“是这样……”

“嗯。阿治是饭团宫的老板,你知道吧,就是现在很火的饭团宫,是我弟弟开的哦。”

藤井医生露出笑容,“当然,我也有经常吃呢。我最喜欢紫苏和牛碎饭团,每次都要点。”

“那个好吃嘛?那我之后也要尝尝。”

“非常推荐。”

听到宫治的闷咳声,藤井起身,去饮水机接了两杯水,一杯递给宫治,一杯放在宫侑的面前。

宫治摘下口罩喝了一口,“谢谢。”

“治,刚才你说昨天侑流鼻血了,并且昏厥过一段时间,对吗?”

“……对。”

“在这些症状出现之前,你认为有没有发生会让侑不舒服的事情?”

“……”宫治握着纸杯的手紧了紧,沉默须臾,他开口说,“有,当时我们在谈一些事。”

藤井又看向宫侑,“那么侑,昨天的事情你是否记得呢?能不能说一说,你在流鼻血之前,因为什么原因感到不适?”

宫侑也看着藤井,他原本想张口,他记得昨天应该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是嘴唇微动,开口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又缓慢升起茫然,“我……我记不太清了。”

这样的回答引得宫治看向他,问,“阿侑,昨天的事情也想不起来了吗?我们回兵库……”

藤井对宫治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转向宫侑,声音更加轻缓,“侑,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记忆里最早的一件事,是什么?”

宫侑努力想了想,“我……我去阿治的公寓了,站在玄关。”

“也就是这之后的记忆,都还很清楚,对吗?”

“嗯。”

藤井和宫治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他看到了对方复杂而担忧的眼神。因为肉眼可见的,黑狼的正选运动员,这位天才般在国际赛场上熠熠生辉的二传手,情况不是很好。

藤井也打开水杯喝了口茶,然后起身去旁边的休息室搬过一把椅子放在宫治的身边,“治,你也坐下吧,总站着很累的。”

“……谢谢。”宫治坐在宫侑身边。

他觉得手里的水杯似乎在变重,就将杯子也放在了桌上。

藤井继续说道,“治,因为侑现在情况特殊,所以我可能有更多问题要问到的是你,我希望……你能在保护必要隐私的前提下,尽可能诚实回答我的问题,可以吗。”

宫治看向坐在他身边的宫侑,吸气的时候胸口又闷了一下,“好,我知道。”

“那么,从最近说起,对于侑受到了哪一种刺激,而出现流鼻血和晕厥这样的症状,你有判断吗?”

“是……因为,”宫治的胸口很闷,他深呼了一口气,可还是觉得呼吸不顺利,闷声咳嗽了好几声,“藤井先生,接下来的对话我可以录音吗?”

藤井坐姿正了一些,“可以。如果你需要。”

宫治打开手机录音,放在了桌面上。

“在回答之前,我想先问你两个问题。”

“请。”

“我想知道,阿侑的任何信息都是不会泄露的,对吗?”

“这一点我可以保证。绝不会泄露给外界。”

宫治很敏感,与他对视,立刻反问,“外界……那黑狼俱乐部的高层和教练、包括工作人员还有他的队友,属于外界吗?”

藤井沉默地盯着他片刻,“当然。”

“好……谢谢,第二个问题,如果我现在说的话,会让阿侑再次受到伤害吗?”

“我不能武断下结论,因为现在能知道的信息太少,你和侑可以做出决定,是否要侑继续往下听。”

“我要听。”沉默很久的宫侑开口。

他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了,但这略显僵硬的气氛令他有些紧绷,他习惯将自己的目光落在宫治身上。

宫治将纸杯里的水喝完,宫侑看到,就把自己的杯子推给他,宫治看着自己面前并排的两只杯子,沉默了片刻,开口说,“昨天我和阿侑一起回去看父母,这之后,父母问起我们,结婚和恋爱的话题。我曾经有一个对象……带她见过家人,后来分开了,父母问起原因。阿侑在这时候流鼻血的。”

藤井的表情并没有变化,至少表面如此,“你的意思是,侑在失忆之后,因为得知你曾经有一位恋爱对象,而受到刺激,出现了流鼻血和昏厥的症状,对吗。”

宫治的眉毛再次皱起来,他像是说得很艰难,“……对。”

宫侑愣愣看着宫治,他听到了宫治的话,他确实知道,宫治口中的话发生过,可他却并没有实感。不觉得那是自己经历的事,也没觉得那跟他和阿治有关。阿治怎么会有恋爱对象呢,阿治和他在一起啊。

“在这之后,是你带侑回到家,对吗?他的状况有什么样的变化,如果可以的话,说得尽可能详细一些。”

“……在回来的路上,阿侑的状态很紧张,他坐得很僵硬,他的头一直朝着前方一动不动,抱紧怀里的背包,把背包背带攥得很紧。到公寓的时候,”说出第一句之后,话就像打开闸,仿佛变得并没有那么难以启齿,“到公寓的时候,我希望阿侑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因为我不希望看到他这样。阿侑问我,他失忆的时候,有没有做错事,我说……没有。然后阿侑看到了旁边的公寓,我说在他病好之前,我们住在一起……阿侑听到之后,心情好了很多。”

藤井沉思了片刻,看向宫侑,“也就是从这之后,你们回到公寓之后,侑的记忆从这里开始变得清晰对吗。”

宫侑点了一下头。

藤井能够感觉到,坐在他面前的两个年轻人精神绷得很紧。

他呼了口气,“好,休息一下,我们说了很长时间了。我这有几张量化表,需要侑先做一下。”他从一边抽屉里找出几张纸,又从笔筒中拿出一支油性笔,一同递给宫侑。

宫治看到了表上的文字,神情变得更不好,“藤井先生……你觉得阿侑有抑郁倾向吗?”

宫侑打开笔盖的动作一停,看向宫治,又随着宫治的目光,也看向藤井。

藤井本想让两人缓一缓,但宫治这样问,他犹豫了一下并未隐瞒,“从刚才的谈话来看,我认为是的。侑已经出现了很明显的抑郁倾向。”

“怎,怎么会呢?”宫治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声音也不稳起来,“不可能的。侑失忆之前……比赛的时候表现都很好,而且……而且他的采访,也从来都没有……咳咳,咳咳!”

“阿治……”宫侑想到饮水机边再给宫治接一杯水,但宫治却一把抓住宫侑的手腕不让他离开。

藤井目光不着痕迹从他们抓在一起的手上移开,解释道,“抑郁症的表现并非只有一种,比如说有一种特殊的抑郁症表现形式,叫作微笑抑郁症,患者通常看上去并无异常,甚至是积极乐观,但内心却充满压抑和痛苦,对于侑这样的性格外向,甚至存在完美主义的人来说,通常会更不希望别人察觉自己的问题,因此也更容易受到它的影响。”

藤井想了想,继续说,“并且我认为,侑的失忆不一定是因为受伤引起的。”

宫治看向他,声音很哑,“这是什么意思?”

“在抑郁症中有一种MECT治疗,就是采取电击的方式刺激患者大脑,从而达到治疗目的。这种疗法的副作用中,就有可能出现顺行性遗忘或者逆行性遗忘的情况。因为侑前段时间头部受伤,所以我们很自然地认为他的失忆是因为撞击引起的。但如果不是那样,而只是巧合撞在了一起,那么侑的失忆就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头部受到撞击。

“因为从检查结果来看,他受伤并不算严重。按道理来说也不可能因为这样的轻伤失去五年的记忆。更何况昨天发生了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今天他就再次回想不起这段记忆。这样,侑的失忆就存在另一种可能,是因为他的心理状态出现问题,思维、经历使大脑受到刺激,他的遗忘可能是心因性的。”

说到这里,藤井见两人都愣神看着自己,他看向宫治,“治,你了解侑失忆之前发生的事情吗?”

宫治愣在那里,很长时间都回不过神,张口时,声音也是抖的,“我……我们这几年联络不是很多,我不清楚。”

藤井说,“我们换一个角度。如果侑的情况属于心因性遗忘,那么说明他为了回避某件使他异常痛苦的事情,从而对这一特殊阶段的记忆不能回忆。从侑失忆的时间来看,在五年前这个节点,有没有发生过会刺激到侑的事情。”

“……”宫治沉默了很久,“有。”

“那么你认为,当时发生的事情对侑所造成的影响,是否和你们昨天回家带给他的影响一样,甚至是更重呢。”

这一次,宫治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但他最终还是给出答案,“是。”

藤井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安静注视了宫治片刻,才开口,“治,我这里有些过去的事情,认为应该告诉你。”

“黑狼每个季度都会给运动员做心理测评,以确定他们是否需要这方面的帮助。侑刚进入黑狼的时候,是正常参与这项测评的,并且那几个季度都没有出现问题,你知道为什么从某一次开始,他就不再参与了吗?”

宫治看着藤井,没有给出回答。

藤井也不需要他来回答,而是继续说,“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测评中,侑第一次主动向我提问,他问我,他是否会给别人造成麻烦。这很奇怪,对吗?以侑的性格,并不像是会思考这种问题的人,前几次测评中也完全没有这样的情况。在接下来的聊天过程中,我发现侑似乎存在情感依赖的问题,而过往的测评从没有过这样的征兆。当我提出时,侑立刻问我,这样是否会令他人感到困扰,是否会给他人造成负担,他希望我能如实相告。”

藤井呼了口气,“我对他说,是的……我告诉他,过度依赖他人确实有可能会给他人带来负担,令对方觉得难以相处,同时,他也很有可能因为他人的态度而受伤。侑听完之后,很快就起身离开,之后我想再找侑谈谈的时候,他就没再来过。他最后这次测评的时间就是五年前的冬季。”

宫侑听到这里,努力加入这场谈话,“我的记忆也是在入冬的时候,我记得阿治要去东京培训,错过了我正选那一场比赛。”

他本想着能想起什么就多说一些,这样宫治说不定看上去就不会那么难过,没想到宫治却在听到这里的时候浑身震了一下,看向他的时候眼里全是他不懂的复杂意味。

“阿侑,你的失忆是从我去东京培训之后开始的吗?”

“……嗯。”宫侑不知道宫治为什么露出那样的表情,他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

可宫治只是用那种复杂的眼神又看了他一会儿,很快意识到这个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就别开目光,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

……

两个人离开之后,藤井坐在原位许久没动。

直到手机铃声将他惊醒。

“……”他拿过手机看到来电人的姓名,清了清嗓子,点击接通,“师兄?”

“嗯,在做什么,机票定了吗?”

“订了今天晚上的。”

“待会儿把航班信息发我吧,我去接你。”

“好,麻烦师兄了。”

“没事。”

*

黑狼俱乐部的面积很大,从主体建筑中走出去之后,还要走一段距离才能到停车场。

宫治一直向前走着,目光没有落点。

今天又是阴天,风还有些大。

其实,他一直不怎么喜欢有风的天气。

风是一种持续的噪声,让人心烦意乱,片刻都不能清静。

东京总是有大风。

风一大,客人就会变少,宫治就不得不被迫清闲下来,静静地听风撞破他身体里的窟窿。

他心情一般的时候,只会感到烦,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听见这种声音,就想让周围的一切消失。

风会让他想到宫侑。

因为宫侑也是这样,在他耳边制造了二十多年的噪声,一刻也不给人安静的机会。

宫侑很喜欢叫他,“阿治这个怎么怎么样”、“阿治那个怎么怎么样”

他总有说不完的话。

所以一刮风,他的耳边就全是宫侑说话的声音。

然后他就必须再一次意识到,宫侑并不在他身边。

现在宫侑在了。但他失忆了,生病了。

什么心因性、什么逆行性遗忘、什么抑郁倾向……宫治不明白,这些事情怎么会跟宫侑有关呢。

……为什么偏偏是五年。

为什么偏偏是那次东京培训。

宫治的后脑阵阵发麻,那些在无数场噩梦里消磨他,他拼命想要忘掉并且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东西,在这难听的风声中又逗弄人一般,被吹到他的面前。

有些事想要隐瞒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宫治忘了,宫侑就是这样的人。

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就是能意识到危险在什么时候出现。

他只是选择没说而已。

如果不是宫侑突然失忆,如果不是藤井医生认为宫侑的失忆另有缘由,宫治也许永远都意识不到这件事。

宫治乍然回想起他走进病房那天,听到宫侑开口说的话,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终于疯了。

好不容易,装作正常人的样子走进病房,却听到宫侑失忆,他的脑袋又嗡的一声响。

——他只有回忆,阿侑难道连这一点念想也不留给他吗?

宫治当时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想法。

可,听到宫侑失忆的时间。

他又产生不真实的想法。

心因性……宫侑在为什么而痛苦,到了不得不遗忘的地步。

他那么骄傲那么得意,那么懂得怎样爱自己,怎么会生病呢?

怎么会是这种病……

“阿治……阿治?”宫侑拉住了还要往前走的宫治。

“嗯?”

“我们的车在这儿,你要去哪。”

宫治回过神,才发现他要走过了。

他注意到宫侑担忧的眼神,尝试去笑,“没事,上车吧。”

打开车门,两个人上了车,宫治并没有立刻打火,也没有系安全带,他只是坐在那里。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停顿的时间太长,才缓慢扭头看向宫侑,顿了顿说,“……还没告诉爸妈。昨天说,要告诉他们的。”

宫侑看着他,沉默片刻,“就说没事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宫治回答,去找自己的手机,低下头摸兜却没有,他又去摸座子底下,“……我手机呢?”

“这里,”宫侑拿过来递给他,“你上车的时候放在这儿的啊。”

“……是吗。”

宫治伸手去接,刚拿到,手就被宫侑握了一下。

“你的手好凉,阿治,”宫侑没有把手机给他,拿回自己手里,“我来打吧。”

宫治看到宫侑掏出他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电话筒里传来妈妈的声音时,宫侑的脸上已经扬起笑容,他的声音那么开心,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

宫治的眼前晃了一下。

想起很多宫侑的笑,那几年,那些曾经令他痛苦的,彻夜难眠的笑——他开始假设,宫侑在那样笑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跟他遭受着同样的痛苦。

他看到宫侑的嘴唇停下,并且扭头看向他,用眼神示意他,妈妈要对他说话。

宫治茫茫然接过电话,让自己的声音放得轻松,“妈妈。”

“对,检查结果显示没什么问题,医生说在恢复的时候可能会出现那样的情况。”

“……好,我知道。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别生气了,你和爸爸也别担心。”

又说了几句,电话挂断了。

车内再度恢复寂静,宫治也再一次忘记自己该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大概有事需要做,但是呆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带着薄茧的掌心蹭过他的指骨,他垂眼去看,偏头咳了两声,去看宫侑。

瘦了的宫侑,失忆的宫侑,和他一样二十五岁的宫侑。

“……”

很突兀地,宫治的喉咙颤了一下,紧接着,一股热意就冲进他的眼眶,让他眼前的宫侑一下模糊了。

宫治眨眼睛,想去看清宫侑,反握住他的手,擦掉眼泪,“……你生病了吗,阿侑。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生病呢?”

就像一面镜子,他的泪下去,宫侑的泪也自然流了下去。

宫侑抬起袖子蹭了蹭宫治的眼角,“没事啊,其实我现在一点事都没有,阿治……真的,也许那个医生根本就不专业呢,我,我现在真的很好……没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

宫治的泪流得更多,哭得也更难过,哭着哭着,他忘记自己需要照顾病人,也忘记自己二十五岁了。他一路退了回去,退到二十岁,退到十岁,无助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抓紧宫侑的手,“那你怎么会失忆呢?你怎么会流鼻血,你还晕倒了……阿侑,你别生病好不好,我……有点害怕……”

宫侑看到他伤心的模样,心难受得缩起来,他将宫治拉进自己的怀里,抚着他的背,“没事的,阿治,真的……我现在真的感觉什么事都没有,我们下次还来找藤井,好不好,我会认真听医生的话,要是需要吃药的话,我也按时吃药,这又不是什么绝症,你相信我嘛,不会有事的。”他没有恢复记忆,可一看到宫治哭,他又觉得自己长大了,成为那个本应该二十五岁的,成熟的自己。

宫治抱紧宫侑,他为宫侑的病伤心,为很多很多事情伤心,那些宫侑不知道的事情,那些宫侑不记得的事情,他伤心到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像个小孩子一样,趴在宫侑的怀里,紧紧抓住宫侑的衣服,哭得越来越大声。

宫侑的心要碎了,更加用力地抱着宫治,习惯一般,用嘴唇轻轻碰宫治的脖子,泪流了满脸,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病,还是哽咽着说,“我一定会好好看病的,我,我很快就能痊愈,阿治,原谅我吧……”

天气又阴得很,还起了风,刮过停车场的树撞在车玻璃上,报复心很重,围绕着车阴魂不散。

呜——呜——

到处都是哭声。

6 潮湿

宫治病倒了。

他哭得太凶,眼睛红彤彤的,直到回家还拽着宫侑不放手。

两人离开黑狼之后有去医院给宫治看病拿药,是宫侑坚持要这样做的,宫治总觉得自己的感冒是小事并不上心,宫侑却觉得再拖下去会不好。

回到家里,宫侑又监督他吃了药,之后宫治很快就抱着宫侑睡着,然后,在半夜发起高烧。

宫侑半夜既是被勒醒的,也是被热醒的。他摸到宫治的额头吓了一跳,“你发烧了阿治?”

他想要下床去找温度计,但是稍微往后退一点,宫治就立刻皱着眉流泪,即便他并没有醒过来。

宫侑亲了亲宫治热乎乎的脸颊,轻声向他解释,“我去给你找退烧药和温度计。”

但是宫治却还是没有松开,眉心拧得紧紧的,嘴唇动了几下,就像是在做噩梦。

这样下去也不行,宫侑又舍不得掰开宫治的手,就用被子把宫治裹住,抱着他一起去客厅,他艰难地拿到药箱之后用测温枪给宫治测了额温。

宫治已经烧到三十九度三了,宫侑有些着急,一边找退烧药一边说,“怎么突然发这么高的烧?”

宫治不说话,好像也没有醒过来,趴在宫侑的背上,烧得像个小火炉。

等宫侑喂他吃了退烧药,没一会儿,宫治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宫侑盯着他泛红的脸颊看了片刻,又将人用被子裹紧,抱回屋里面去。

他们两个其实都不经常生病,但是相比起来,宫治生病的次数好像还是比他多一些。

宫治生病的时候是少有的需要宫侑照顾的时候。

因为平常宫治好像总是比他懂得多一些,比他更有常识,比他更知道怎样生活的样子——只有生病的时候,他会回到小时候那样,喜欢往宫侑的怀里钻。

每当这时,宫侑总会有一种自己已经变得很可靠的成就感。

他抬手又将宫治的杯子紧了紧,然后将滚烫的宫治抱在怀里,心里变得很充实。

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

“快点好起来,知道吗?你不是已经二十五岁了吗阿治。”宫侑亲了亲宫治的额头,像个哥哥的样子,小声说。

“要是过一会儿不退烧的话,我就得带你去医院咯。”

宫治没有回答,只是手揽着宫侑的腰,头一味往宫侑的胸口里埋。

宫侑回抱着他。

不知道这情景他是不是等了太久,真的来临的时候,抚着宫治的背,宫侑的脑海里很快地闪过了一些画面。

他看到宫治的脸,不知道为什么,表情不太好看,嘴里在说什么,但是他听不见。

晃神片刻,宫侑意识到,这是他的记忆。那些在记者会上曾经出现过又很快跑掉的记忆。

他的记忆恢复了?可是也没有,他想不起来宫治什么时候对他露出那样的表情过。

冷着脸,眉毛皱着,嘴一直在说话,眼睛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光……

他是不是又做错了事。

是他惹阿治生气了吗?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因为这样的回忆和假想,宫侑的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地发僵,结果被紧贴着他的宫治也感受到了,宫治动了动,然后呢喃着说话,听到他的声音宫侑才回过神。

“阿治你说什么?”宫侑将埋在他胸口的人往外摘了摘,然后听见宫治声音又小又轻地又说了一遍,虽然是梦话,可是又说得很清楚,就好像他已经说过很多遍一样。

他说的是,阿侑别害怕,我保护你。

宫侑抱着宫治,待了很久,最后不知道为什么,鼻子酸着,在安静温暖的卧室中,他的身体开始回温,开始重新放松下来,他回答宫治说,“生病怎么保护我,快好起来啊。”

*

“……其实,师兄,我还有一点想补充。”

校庆结束后,藤井请自己的同门师兄宫村吃饭,抹去名字将事情说了。

他有意将宫侑转诊到宫村这里。

原因有很多。

一来,黑狼新一季度的心理评估快要开始了,他分身乏术;二来,因为他的工作和在黑狼中所处的位置,兄弟俩很难不对他保持警惕和戒心,这样不利于治疗展开,并且如果宫侑频繁与他联络,难保不会有黑狼的人注意到;三来,他本身的治疗体系也并不适合宫侑。

“嗯?”

“弟弟的情况看样子并不比哥哥轻。”

“怎么说?”宫村听得很专注,时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

藤井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交谈过程中,他声称自己和哥哥的联络并不频繁,因此对他这几年的情况并不是很清楚,但是转而在听说哥哥的病情时,又马上说出他近期的比赛表现和采访情况。”

“他对哥哥有超出正常范围的保护欲望。”

“在我说出哥哥存在的病情时,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之后几次走神,会在哥哥起身的时候下意识抓紧对方。”

“当我讲到和哥哥有关的事情时,弟弟会不自觉地呼吸变慢,肩部绷紧双拳紧握,又在意识到之后放松,接着又会再次出现这样的无意识行为。”

见宫村刚刚听得十分专注,藤井已经知道这件事八九不离十,所以直接引入正题:“师兄,你同意接诊了。其实我的病人是——”

“宫侑。”宫村打断他的话,合上笔盖。

藤井眼睛睁大,十分意外,“你,你怎么知道?”

“你的工作、黑狼、一对亲疏难辨又聚少离多的兄弟,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不难猜,当然最关键的一点,”宫村盯着自己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的信息,“宫治曾经是我的病人。”

这下藤井更加惊讶到,声音都抬高几分,“你是说双胞胎里的弟弟,那个饭团店的老板,是师兄你的病人?”

宫村抬眼看他,“用不着这么完整重复一遍吧。”

藤井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夸张了,声音立刻降回去一些,“抱歉师兄,我只是……太惊讶了,没想到会这么巧。”

“也说不上很巧,饭团宫在东京的选址离咱们机构很近,而且东京权威的心理治疗机构就那么几个。”

这样意外的情况让藤井对这对兄弟的好奇又多了一分,“师兄,你说宫治曾经是你的病人,意思是他已经结束治疗,病愈了?”

宫村沉默了很久。

“不……他没有。”

谈起宫治,宫村的神色变得有几分复杂,“说实话,如果宫侑的和宫治一样的话,情况会不太好。我的治疗并没有对宫治起到多大的效果,他只是,知道怎样自己应对那些……正在折磨他的东西了。”

藤井默然片刻,说,“他们家有没有家族既往病史?”

宫村摇头,“我问过宫治,没有。他们的父母,父母各自的长辈还有同辈,都没有出现过精神类疾病。”

藤井静了片刻后嘶声,“双胞胎之间的联系会是这样吗?两个人明明在不同的职业,每天都在做不一样的事情,但却还是先后出现了这样的疾病。”

“精神疾病成因复杂,这话真不应该从一个心理医生的嘴里说出来。”

“或许是……太戏剧化了吧。得知宫治是你的病人,我直到现在还是有些震惊。”藤井耸了耸肩,想到什么,又补充道,“既然你知道他们是谁,我还要提一点,我认为宫治有非常强烈的,保护宫侑公共名誉的意识。因为宫侑情况特殊,记忆不全,当我询问宫治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提出录音,并且向我确认是否会将消息透露出去,对我话中的疏漏也要立刻补充。给人感觉……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条件反射。”

宫村眯起眼睛,“知道了。”

藤井是请假过来的,校庆结束之后硬挤出一些时间,现在马上就要去赶车了,不过他又踌躇了片刻,还是开口,“师兄,他们两个人的治疗我能不能……”

宫村很了解他,也知道他想干什么,所以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治疗结束之后,如果得到病人允许,出于学术研讨和提升专业能力的目的,在遵守保密原则的前提下,我可以和你讨论病历信息。”

“好。”藤井露出笑容,“师兄,你的性格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都没变。”

“你也一样。”

在返回大阪的列车上,藤井将已经编辑好的信息分别发给了宫侑和宫治。

两个人都没有回他的信息,藤井盯着与宫侑的对话框有些出神。

他对宫侑不可谓印象不深刻。

就他观察,这个人非常简单,也非常矛盾。

宫侑的情绪容易被影响,比如发球的时候希望观众席保持安静,比如当比赛很激烈的时候,他的情绪也很容易被带动;同时,宫侑的情绪也非常稳定,当他还在替补席的时候,不论周围的球员怎样对待他,不论合群还是不合群,都不会对他造成影响。

宫侑有着关西人的促狭和热情,和性情相投的人也会玩闹、勾肩搭背,但他不习惯别人碰他的东西。

和佐久早的洁癖不一样,他的“不习惯”体现在与“我”这个概念之外的距离感,似乎只有与当初还会来给他送饭的宫治之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有一次他回办公室的时候碰到兄弟两人,隔了很远都能清楚地听到他们在吵什么,因为夜间风凉宫治只穿了单薄的短t,宫侑执意把自己的外套给他穿,宫治不同意,因为回兵库他很快就能坐上车,但是宫侑换洗的衣服就那么几件。

宫侑非常喜欢引人注目,爱出风头,但同时也很低调,在比赛和必须面对公众的情景之外,他似乎很不喜欢引起他人注意。某次心理评估时一个心思细腻敏感的攻手曾对他说起自己的苦恼,在休假的时候碰到宫侑和他弟弟出去玩,因为地方很小众所以觉得很巧,回来训练的时候他跟宫侑说起这件事,结果宫侑脸色却不太好,他担心宫侑认为自己窥探了他的隐私,从而不愿意为他托球。

还有很多这样有趣的对比……种种矛盾的情况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作为一个心理研究者,这很难不引起他的关注。

之后不久,他发现宫侑的身上出现了巨大的转变。

——就从他们最后一次心理评估开始。

这种矛盾感似乎从宫侑的身上消失了,转化成某种消极而单调的平稳。他无法评价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因为宫侑开始回避心理评估,而他在球场上的状态要比以前更加稳定,被情绪影响的情况骤然降低,这是球队乐见的。

希望师兄能帮到他们吧。

藤井合上手机。

*

宫侑看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

他抱着宫治睡了一会儿,又去给宫治做物理降温,但是宫治的体温始终降不下来,宫侑决定带他去医院。

他换衣服的时候,还看到宫治皱着眉,手在空了一半的床上摸来摸去,宫侑就俯身抓住他的手,“我在这里呢,穿衣服了阿治。”

宫治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几声,宫侑把卧室的空调又调高了两度,等温度上来,才将宫治掏出被窝,很快地给他套上衣服。

“干什么……”宫治被他闹醒了,但又没能完全醒过来,声音很低。

“你发烧了知道嘛。”

“……睡一觉就好了。”宫治不想动。

“已经睡了两觉了,没见你好,”宫侑又找出一顶毛线帽给宫治戴上,“去医院吧。”

直到被宫侑从床上拉起来,宫治都一直没说话,过了会儿,像是反应过来一样,慢吞吞地重复:“医院……”

接着,他的精神像是被强行提起来,眼神都清醒几分,“阿侑,你的病……”

宫侑马上打断他,抓紧他滚烫的手,“我没事,我现在很好,现在是你的问题比较严重阿治。我们先去医院,等你退烧之后再说别的。”

宫治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点头,他跟在宫侑的身后,还在自言自语一样哑声说,“我怎么会这时候发烧?添乱。”

“胡说八道什么呢,”宫侑又给宫治围上围巾,带上自己准备好的背包,然后回答病号不合理的话,“生病分什么时候。”

两个人到车边的时候,宫治习惯往驾驶室走,被宫侑一把拉到了副驾,“你都这样还想开车?”

宫治不解,“可是……你又不会开车,因为你才二十——”

他迟钝了片刻,“你想起来了吗,阿侑?”

“……没有。”

宫侑否认了。

他说得很自然,“我只是失忆了,不是傻了。我可没有说过我不会开车。”

“这样。”宫治不知道信了没有,安静地上了副驾。

宫侑给他关上门,才绕到驾驶座。

他手扶在驾驶座车门的时候稍微停了一下。说实话,在脑子里面出现那些画面之后,他能感觉到记忆在慢慢往回流。

比如他很清楚自己是会开车的。

比如他开始清楚自己的肌肉是怎么来的,清楚自己的排球水平。

比如,他知道,他们真的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在一起了。

打开车门的时候宫侑的脸上就已经恢复正常,宫治看着他成功将车启动,平稳从车位上滑出去之后,就慢慢闭上眼睛。

去医院看过之后,医生说宫治这是流感,需要吊水,这个季节似乎很多人生病,宫侑好不容易找到两张挨在一起的椅子,带宫治过去,等护士过来给宫治输液。输液的时候护士认出他们两个,接连看了他好几眼,宫侑心里有点发紧,他不太习惯应付这种被认出的场景,最终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对方也冲他笑了一下,就端着托盘离开了,这让宫侑松了口气。

输上液之后宫治又开始犯困,头一点一点的,宫侑就坐直了一些,像曾经宫治做的那样,将他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感受到宫治的头发在他脖子蹭来蹭去,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令宫侑心中升起满足。

“阿侑。”

宫治叫他,他就马上凑过去,“怎么了阿治?”

“口渴。”

“有水,”宫侑就从背包里把保温杯拿出来,给宫治倒水喂他喝,“在家的时候让你喝你就不喝,生病知道口渴了。”

宫治扶着宫侑的手喝了好几杯,然后才慢慢靠回去。

宫侑时刻注意着宫治的情况,看着他的液,过了会儿又听到宫治说,“阿侑……我冷。”

宫侑就立刻去翻背包,献宝一样把准备好的毯子拿出来,给宫治盖好,“也有,幸好我早有准备。怎么样,这样好一些吗?”

宫治勉强睁开眼看了下自己身上的毯子,又往毯子里缩了缩,然后去看宫侑,嘴角弯了一下,哑声说,“这么贴心……你好像长大了。”

说完,就重新闭上眼睛,看样子还是烧得不太舒服,昏昏沉沉的。

宫侑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小声说,“我本来就长大了。我们一样大,你忘了吗。”

睡着的宫治不回答他。

待了一会儿,困意就像传染一样,宫侑的眼皮也开始发沉,但他还要给宫治看液呢,不能睡,就一只手搓了搓脸,然后拿出手机。

手机界面上显示有藤井发来的信息。

宫侑下意识看了一眼宫治,才打开去看,看到对方说给他转诊到了治疗机构那边,并且讲明原因,宫侑看完就答应了。

在哪里治疗都可以,其实他现在觉得自己没有病,而且记忆也已经开始恢复,阿治也在他的身边,一切都在变好。不过他一下就回想起宫治昨天哭得那么伤心,就知道自己必须认真面对这件事,他不想再看到宫治那么难过了。

藤井给了他新医生的联系方式,宫侑就很快加上对方,得知对方的名字,宫村正。

宫村的空闲时间在近期,这让宫侑有些犹豫,因为宫治还在生病,他本来希望等宫治好一些再启程去的,所以就问对方能不能先视频咨询,片刻之后得到了宫村肯定的答复,但是对方补充说,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最好还是面对面交谈。

宫侑只好向对方说明原因,并且承诺尽量。

消息很快显示对方已读,不过是过了一会儿宫侑才收到他的回复。

宫村问他最近有没有不舒服的情况,还有其他家人在身边吗?

宫侑本来没打算多说的,但在回复的过程中又回想起自己是个病人,而对方是负责治疗他的心理医生,就把自己的记忆有恢复的迹象并且最近状态都很稳定这一点告诉了对方。

又过了一会儿,宫村回复好的,视讯的时候详谈,多注意身体,照顾好家人。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宫侑看着和宫村的聊天界面,把宫村给他留的机构地址保存了下来。

东京。

他想了想,把地址导入到地图里,本来是打算随意看看,结果两指放大地图的时候,意外发现机构不远处饭团宫的名字。

哦……对,饭团宫的分店也在东京呢。

宫侑点开饭团宫地址,看着那个三角饭团的logo,半天目光没有动。

“阿侑……”

宫侑听到宫治叫他,把手机关上问,“怎么了阿治。”

结果宫治却没有后文。

宫侑就以为他只是梦话,但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宫治小声说,“阿侑……你在吗?”

宫治的声音很小,又很模糊,音节在宫侑的脑海里迷路了有一会儿他才听明白,立刻就给他回答,“在,我在呢。”

他又往宫治那边偏了偏,让宫治靠得更舒服一些,宫治就随着他的动作也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能动的那只手在宫侑的身上摸了摸,宫侑把自己的手递给他,宫治很快就握紧了。

“待在我身边,别乱跑……”

宫侑沉默片刻,不知道怎么有点儿难过,吸了吸鼻子,认真向他辩解,“我没有乱跑。”

“……”

“是你在乱跑。”

“我一直在大阪。是你跑到东京去了。”

宫治握着宫侑的手睡沉。

这个恶劣的家伙。

一遇到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不说话。

*

回家的时候,输的液似乎起了效果。

宫治的精神看上去稍微好了一些,至少没有再在副驾睡着,他的脸埋在围巾里,抱着胳膊一直盯着前面的路况。

宫侑没有提刚刚的事情,随着车流转向之后问宫治,“怎么样,我的技术是不是还不错?”

宫治瞟了他一眼,哼笑了一声,声音闷闷的,“让车在路上走,有什么技术可言。”

宫侑不满,宫治就是这样,这才稍微有了一点精神,嘴巴就立刻硬邦邦了。宫侑小声嘀咕,“明明就很好,夸我又怎样。”

宫治没理他,低头翻开手机,目光顿了顿。

“藤井说要给你转诊?”

前面堵车,宫侑就减慢速度踩了刹车,“也给你发了吗?对,他有说原因。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新的那个医生是他的师兄。”

关于宫侑生病这件事,其实两个人都有些茫然,谈起来也磕磕绊绊,而且……宫侑真的很不想让宫治知道他的记忆现在开始恢复了零星,所以就说,“等你病好一些,我再去东京。”

宫治皱眉,“你说“我”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去?”

宫侑目视前方,再次随着车流往前挪,“对啊,你还在生病呢,就别来回跑了。”

“不行,”宫治咳了两声,声音有几分强硬,“你又什么都不知道,我得跟你一起去。而且发烧叫什么生病?你和医生约的什么时候,咱们尽快去。”

关于他生病这件事,宫侑不想开口反驳宫治的决定,所以声音有些犹豫,“可是……”

“就这么定了。”

宫治这样说完,停了两秒,补充一样又说,“而且新米就要到了,我得过去看看。”

说到店,宫侑想起来那个机构的位置,“对了阿治,我跟你说……”

“看车。”宫治的声音大了些,前面有车超车变道不打转向,留的车距不太够,宫侑踩刹车猛了些,两个人都被往前抻了一下。

车内一时安静。

少顷,宫治说,“……要不,还是我开吧。”

“这,这明明是他的问题啊!他不守交规!”宫侑大声责备宫治不分黑白。

“好,好。那你看路,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宫侑因为技术被质疑愤愤不说话,但最后还是哦了声。

可回到家之后,宫侑就忘了这件事了,他见宫治准备开始收拾衣服,就把他拉到一边,“你病还没好呢,能不能歇一会儿。”

“我没事,”宫治嘴硬得很,“输完液好多了,待着也没事干,先把行李收拾好。”

“这不是还有个健全的活人吗?我是干什么的,”宫侑压着他坐在沙发上,“你坐着,有什么要收拾的告诉我。”

宫治盯着他看,想了想,说,“拿几件衣服。厚一点的。”

“好。”

宫侑就跑进卧室去拿,然后又把他们一件一件叠好,在行李箱里放得整整齐齐。

宫治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又说,“pad和电脑装进内胆包里,然后放到背面那个夹层。”

“好。”

宫侑依言照做,去把宫治的电脑和pad都收好。

“充电线。”

“没忘。”

宫治缓慢靠在沙发背上,目光没有从宫侑的身上移开,“便携药盒,在药箱里,打开就能看到。”

“哦。”

宫侑收拾起东西的样子很认真,就像换了另一个人一样,强壮的身体缩起来,蹲在行李箱一边认真整理,普通面料的衣服被那双精心保养的手叠好、抚平,一丝褶皱都没有再安稳放进行李箱里。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以前……丢三落四的,衣服都随便往行李箱里丢。

他自己出去比赛的时候也会这样收拾吗?

在出发前一夜自己一个人在公寓里,这么认真地整理行李,然后再一个人提着行李箱赶去和队友汇合。

哪怕宫侑没有恢复记忆,但宫治才迟钝发现,宫侑这几年还是变了很多。

是他自己的认知一直有问题。

他眼前本来就不是二十岁的宫侑,而是失去记忆的、二十五岁的宫侑。

就像宫侑醒过来的时候,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但被他那样冷淡地对待,也没有真的像二十岁的时候那样闹脾气,而是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也一直都顺着他的意思去做;就像他去记者会,什么都不记得也表现得很自然,害他当时真的以为宫侑的记忆恢复了。也不会真的再像二十岁的时候那样,因为在替补席上被临时换上场,精彩表现被录播在网络上,就激动地拉着宫治一直看;就像刚刚,他已经能将一个生病的人照顾得那么好。

宫治感到茫然,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听到宫侑失去记忆的那一刻,心中是那么抗拒,他明明不希望宫侑忘了。

可是,面对没有这五年记忆的宫侑,他难以掩盖内心的轻松和快乐,他不禁在想,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他是……不希望宫侑想起来吗?

因为才几天而已,他好像已经没有办法回到那个,听不见宫侑说话,所以就连听到风声都觉得怀念的荒诞世界里去。

宫侑有在认真收拾,可是因为有了一些不知道对不对的猜测,渐渐动作就慢了一些,“收拾这么仔细啊,阿治,你……打算到那边,不回大阪了吗。”

“没有,”宫治否认得很干脆,“我没那么打算。”

然后他注视着宫侑迟疑的神色,笑了一下,“难得看你帮我收拾东西,我想再多看一会儿。”

“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那宫侑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他站直,拳头抵唇用力清了清嗓子,然后用自己最好听的声音说,“那宫老板,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宫治笑得眼睛更弯,声音里也带上更多笑意,“再帮我收拾一下洗漱包吧。”

“好的。”

给宫治收拾好,让那只行李箱乖乖立在门口,宫侑想起来,“我也得去拿几件衣服吧,毕竟,阿治的衣服有点小。”

两个人的身形差不多,只不过现在宫侑的肌肉更厚一些,所以穿宫治的衣服行动时总有一些限制的感觉。

宫治眯起眼睛,“这话怎么听着让人不爽。”

宫侑站在那嘿嘿笑,还傻傻地向宫治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

“那就去拿呗。”宫治冷哼了一声。

说着他要起身穿衣服,结果宫侑说,“我自己回去就行啦,这么一小会儿你不要跑出去吹风了。”

宫治打算穿外套的动作就停下。

的确,拿一下衣服自己也要跟去的话,好像很黏人似的。

宫侑已经长大了,他又忘了。

“你自己开车能行吗?”

“你怎么还怀疑这件事,刚才那真的是那个人的问题啦。”

最后宫治站在窗边看着宫侑开车离开的,就只看了一眼就走开了。他不喜欢看宫侑离开的样子。

回过身时,他面对的是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因为不太适应,站了一会儿竟然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店里……电脑已经装起来了。

药……宫侑出门之前盯着他吃过了。

饭。

对,等宫侑回来的时候,就到了他们该吃饭的时间。

得早一些准备。

他们还要一起吃饭呢。

*

宫侑将车开到公寓小区的门口时,门卫大叔看到他竟然笑着走过来,这让宫侑有些惊讶。

因为他住在这里这几天可从来没见门卫大叔笑过。而且也许是有模糊的记忆,他觉得这不是个爱笑的人。

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因为落下车窗的时候,对方的笑很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是您啊,我见这车,以为是您弟弟来了。”

“……”

门卫大叔认识阿治吗?为什么好像和阿治很熟的样子。

宫侑一边想着一边回答他的话,“我来拿点东西,他在家里呢。”

“那行,”门卫大叔打开道闸的时候,又对宫侑说,“业主您要是同意的话,我就给这个车牌也录入一下信息,也省得您弟弟下次来的时候等人手动开。他还总给我们带东西,太破费了。”

“哦,好,”宫侑下意识答应,“录上吧。那,我先走了。”

门卫大叔就退到一边,宫侑将车开进去的时候还有些懵。

等门卫大叔的话又在他耳边转了一圈,他才发现是哪里不对。

什么叫阿治总给他们带东西,阿治不就来过两次吗?

可如果阿治没有经常来的话,怎么会总给他们带东西呢?

直到上楼、快速地找了几件衣服装起来,离开公寓的时候,宫侑脑子里还在想这件事。

走到车库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停车的位置。

宫侑已经忘记当时为什么把车停在这里了,总之停好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现在他抬头去看,才发现宫治的车,还有旁边越野车,两个车位上方都挂着私家车位的牌子,上面留的车牌号是越野车的,手机号是他自己的。

两个都是他的车位。

宫侑盯着那块牌子片刻,转身朝着物业办公室的方向去了。

理由很好找,宫侑都没想到自己张口就来,说有重要物品遗失,怀疑是下车的时候丢在车库了,想调一下车库这几天的监控。

物业人员动作很快,立刻带他去了监控室。

然后就像他想象的那样,他看到那辆他刚刚开过,在路上因为别人超车而猛踩脚刹、被门卫大叔笑着迎上来的车,每天晚上九点钟左右,准时出现在越野车旁边的车位上。

方方正正的厢型车和周围所有昂贵的车型格格不入,笨笨趴在车位上,一动不动了。

宫治盯着监控上那辆车,目光穿过屏幕,再穿过防窥膜,去看坐在那里的人。

他想起那每天晚上都准时发到他手机上的,宫治的信息。

原来那时候,他们距离这么近吗?

为什么不上去呢。

宫侑拖动进度条,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他的心渐渐揪了起来,隔着屏幕,他就这样看着宫治傻傻坐在车里,又很固执,每天都如此。

早晨六点钟,才会准时离开。

就好像他有每天见到宫侑一样。

他在这里舒适休息一整晚,然后再早早起床,去工作,去挣钱,去做英俊的宫老板。

宫侑很快把监控关掉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摆出笑容的,又是怎么对物业人员神情自然地说,“我好像想起来在哪了,抱歉,耽误你们工作了。”

对方摆手说没事。

他勉强笑了笑,再也待不下去,落荒而逃,几乎是跑回地下车库,看到并排停在一起的那两辆车的时候,又被那种强烈的茫然感抽得晕头转向。

他明明很希望宫治来的。

可是现在知道宫治来过,他却一点也不开心。

宫侑开始怪自己,他当时为什么就不能下来走一走呢,如果他能下到车库里来,他就能带宫治上去。

哪怕有一次。

……

门被打开的时候,宫治刚好盛盘。

他抬眼看向门口,“回来了,怎么这么久?”

宫侑把包放在了宫治的行李箱上面,低头换鞋回答他的话,“没事……就是路上有点儿堵。”

“哦。洗手吧,饭快好了。”

宫侑踩着棉拖往里走,强迫自己不要露出奇怪的表情,走过厨房的时候他探头去看,“好香,吃什么啊。”

“味增煮、米饭还有烤三文鱼,去洗手,马上就好 。”

宫侑一边往洗手间走,一边说,“等我回来做也可以啊,我还可以给你帮忙。”

“那要到什么时候吃饭?反正我也没事干,正好做了。”

宫侑的声音遥遥从洗手间传出来,“你生病了知不知道,我发现你总忘。”

“都说了没什么事。”

宫治将餐盘摆在餐桌上,又把两人的餐具摆好。

等宫侑洗手出来,坐在他对面,他的心好像才重新落回实处,“吃吧。”

宫侑很听话,吃了满满一大口,脸颊都鼓起来,宫治喜欢看他那样,又怕他吃得急,“你慢点……我又没要抢你的。”

“……好吃。”宫侑垂着头往嘴里塞。

“那是当然了,也不看看我是干什么的。”

宫治传过来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得意。

宫侑想,自己应该多夸夸他,但是喉咙像是被黏住了,只知道大口吃,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就是想不通,这样的宫治怎么会在没有床、没有空调,什么都没有的地下车库里,枯坐一夜。

筷子就慢了下来。

宫治注意到,问他,“怎么了?”

宫侑装作自然地揉了揉鼻子,用力吞咽,“太好吃了……感觉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饱了。”

宫治筷子停了一瞬,“你是运动员嘛。”

灯光下,宫侑去看宫治,黑色的头发是好的,灰亮的眼睛是好的,那双因为料理而多了很多伤痕的手也很好,哪里哪里都很好。越看宫侑就越心软,就想多抱抱他,弥补一下那些他们那些没有抱在一起的时间。

他的目光让宫治不自在,宫治摸了摸自己的脸问他,“怎么?”

“我想抱抱你。”他那么想的,所以他就说了。

宫治愣了愣,然后有些僵硬地把筷子放在一边,“那就过来。”

宫侑就马上起身走过去,把宫治拉起来抱在自己怀里。

他抱得很紧,宫治原本只是轻轻抱着他,后来被他影响,力道也慢慢变大,两个人的中间没有一丝缝隙。

宫治抚了抚宫侑的头发,“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

宫侑不想哭的,可是宫治一摸他的脑袋,他的眼泪还是往下坠,他深呼了口气没有哭出声,只是开口时鼻音有些重,“阿治,我们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

“……好啊。”

是先回答完,宫治才生出一种想要战栗的冲动的,他想笑一下,想问问宫侑怎么突然说这个,但是都没能做到,因为听到宫侑这样说,他的眼睛也很快被涌出来的泪水浸湿,立刻就答应。他幻想这个场景太久了,像在梦里一样,不想宫侑反悔。

“我们不会分开的,”他的声音飘起来,高高低低的,很滑稽,“我们不会分开啊。”

宫侑埋头,脸在宫治的脖子里蹭来蹭去,“你答应我的,哪怕我以后恢复记忆,也不能再丢下我。”

“没有丢下你,”宫治揉了揉宫侑的头,“要是,你到时候想要分开呢。”

“不可能!”宫侑将宫治的腰抱得更紧,“我根本就没有哪一刻想要跟你分开,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真的吗?”

宫治听到心重新开始跳动的声音。

如果这是梦,那宫治已经付出了一切,无法再承受梦醒的代价。

如果这不是……他想,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都是有意义的。

他向后退开一些,看到宫侑满脸泪的模样,看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没忍住靠近了他一点。

就只是一点而已,宫侑就也像小动物一样,急急凑过来,咬住他的嘴唇。

宫治的身体颤了一下,宫侑把他抱得太紧了,所以这股颤意很快就平息,他也用力抱住宫侑,很凶地咬住宫侑的嘴唇,他尝到了两个人的泪,又湿又咸,他的心在重重地跳,身体却轻盈地浮在空中,久违地感到安宁。

直到两个人都站不太稳,倒在沙发上,宫侑抱着宫治翻身,把他压在下面。

“阿侑……”宫治大口喘着气,胸膛起伏,失神地看着宫侑,伸出手,很轻地去摸宫侑的脸。

宫侑的呼吸也很重,他压在宫治的身上,握住宫治的手,脸颊贴住宫治的手心,“我在这里呢。”

那样清晰的触感,宫侑的声音、呼吸,所有,都反复证明这个人是真的,这不是梦,宫治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更加不稳,他几乎说不出声音,身体撑起一些搂住宫侑的后颈,声音哑得不行,“别再……不见了,不然,我受不了……”

“我才不会呢……”宫侑细密的吻落在宫治的脖颈,脸颊,证明自己的话。

7 云中无物所追何处

回东京的时候,宫治坐在副驾上,还是会时不时偏头去看宫侑。

可是没一会儿眼皮就开始发沉,很快就有了困意。

他的病没有好,出发之前宫侑给他测过一次体温,他又发起低烧。

他才想起,有些懊恼,“我生病了,不该亲你的。”

宫侑不同意,“就算你不亲我,我还是会想亲你啊。而且本来就是我先亲的。”

“好吧好吧。”宫治希望自己别传染给宫侑。

“我想睡一会儿。”

“睡吧,等你睡醒的时候,我们就到了。”

……

车载导航里输入了宫治在东京的公寓地址。

那个地址比较偏,宫侑听着宫治平稳的呼吸声,将车开到了。

是一栋有些旧的公寓楼,像有感应一样,他刚停稳车得到时候,宫治就缓慢睁开眼。

“到了?”

他的眼神还有些朦胧,打开车门想要下车,宫侑拉他一把,“拉好拉链,戴上帽子。”

“哦。”

开门的时候,宫治对他说,“可能有点乱。”

宫侑几乎压在他的背上,不以为意,“能有多乱?”

无论他们还在出租屋的时候,还是阿治在大阪的公寓,东西摆放都很有规律,所以他只当宫治是当时因为他的事情临时出门而没来得及收拾而已。

打开门的时候,他才发现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真的很乱。

不是有垃圾的那种乱,而是东西摆得到处都是。

明明塞了很多东西,可是又显得很空旷,因为公寓里只有基础家具,其余什么都没有。

没有电视机、没有沙发,墙面是很单调的白——和大阪,他们的家完全不同。

处处都是某个人没有好好生活的证明。

宫侑眯起眼去看宫治,宫治别开目光,轻咳了一声,走了进去。

把地板上的东西都清了清,支开两只折叠凳子,“先坐这里。”

宫侑看向四周,心里有点难受,想象不出来宫治在这里怎么度过这几年的,他的声音里就不免带上几分埋怨,“怎么这样,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吗?”

宫治坐下,在乱糟糟的屋子里,看到宫侑的表情,好像终于才意识到这间公寓有些潦草,左右看了看,扑哧笑了声,说话时,笑声又掺进几分局促,“你不在。”

宫侑发现宫治这个人特别坏,总是一句话就能让他难过得不行,“哎呀,你……”

他走过去坐在宫治身边,“我以后都在!”

宫治乐不可支,抓住宫侑的手亲了亲。

宫侑就是会说这样的话,他不说“我不在你也应该好好照顾自己”,而是会说“我以后都在”。

宫治就想听他这样说。

“行了!”宫侑一拍大腿,“你坐着,我收拾!咱们还要在这住几天呢,这像什么样子?”

“哇。”宫治声音干巴巴的,给他鼓掌,“好厉害,宫选手好厉害。”

宫侑被他棒读的语气逗笑,凑过去亲了亲他嘴角,“干嘛,啥语气。”

宫治把他推开,“我生病呢,这么不怕传染啊。”

宫侑哼了声,直起身,环视一周决定先从满地的草稿纸整理起来。

宫侑一边收拾一边称奇,“好多纸,都写满了诶,也不知道咱俩高中加起来有没有写过这么多字。”

“应该没有吧。”宫治也不确定。

宫侑把地上所有的草稿纸都拢到一堆,一摞一摞叠好,又找来扫把清理地上零星的纸屑。

宫治就坐在旁边看着他,“呀,这么勤快,我好像都快要不认识你了。”

宫侑撸起袖子,一边整理一边反驳,“干什么干什么,少污蔑我,说得好像我很懒似的。”

地上还散落着很多食物调料的包装,宫侑找来墙角几个快递的纸箱子,把它们分类装好,屋子里就一下空旷更多。

宫侑在空旷的客厅走了好几圈,抿嘴,“买个沙发吧?”

“不买,”宫治否决,“过几天就走了费什么劲。”

宫侑不同意他的看法,“因为过几天就走,这几天就不能舒舒服服地过了?那这几天多可怜,它们会抗议的。”

宫治被他逗乐,“胡搅。”

“才没有,”宫治一只手撑着扫把,叉着腰认真跟宫治辩解,“以前我们没钱的时候,在出租屋里面总是想着以后要这样,以后要那样,现在我们有钱了,当然每天都要这样那样,哪一天都不应该落下,不然怎么对得起咱们当初那些想象。”

“嗯……”宫治挑了挑眉。

虽然听着挺怪的,但是好像又有几分道理。

宫侑一看他的表情就哈了声,“你也认同我说的话对吧?那待会儿我就定一架,电视也要有,不然你怎么看我比赛?”

宫治耸了耸肩,“有电脑。”

宫侑气愤了,“我的英姿岂是小小电脑能装下的,我订100英寸的!”

宫治边笑边震惊,“那么大,这公寓好像配不上它吧?”

宫侑扫了一眼墙的尺寸,霸道冷哼,“配不配得上,我说了算。”

“哈哈。”宫治实在觉得宫侑的样子可爱,又或者是太怀念宫侑这副傻样了,笑得开怀,站起来一下扎进宫侑的怀里,“阿侑真好玩。”

宫侑搂着他,也忍不住笑,“这不是夸人的话吧。”

“我才没在夸你呢。”

“喂!”

下午100寸的液晶屏和松松软软的大沙发都来了,宫治靠在墙边看着安装人员将沙发放在知名运动员宫侑选手指定的最佳位置,又看着他们将那台巨大的液晶屏装在墙上,不由啧啧,“真替墙心碎。”

“少来,”宫侑一边指点江山,一边还不忘回应他,“吃肉的时候没见你替鱼心碎。”

“……那怎么能一样呢,”宫治小声抗议,“那可是鱼啊。”

等安装人员离开,宫侑就拉着宫治倒进沙发里,太柔软了,跟他们在大阪的沙发比也不差,宫侑搂着宫治亲了好几口,“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很不一样?”

“好像……是,”宫治也嘿嘿笑,只是两件家具,感觉好像一下就不一样了。比如如果让他现在去上班,那下班的时候他可能会想着早一点回来。

可是他心里清楚,这不是因为沙发也不是因为电视,是因为宫侑在了。

“再看看咱们让墙心碎的大电视!”宫侑豪迈地以演奏指挥家的手势用那台长方形遥控器打开电视。

屏幕一亮,更显出特别大来,宫治的眼睛都被闪到了,感叹,“好大,好闪。”

宫侑得意到哼哼,“这样的屏幕才能配得上我的精彩表现。”

宫治指出,“如果你失误的话,也会看得格外仔细呢。”

“才不会失误!”

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很多话,最后也没有其他事情做,干脆决定在新沙发上爆睡,宫侑跑去卧室搬被子,准备出去的时候发现床边的柜子上放了张照片。

他就凑近看了看,是穿着奇怪装备的阿治,看照片周围的人,大概是跳伞的装备。

照片里的宫治孤零零的,看着镜头但是没什么表情,也不知道为什么摆这样一张照片在这。

他不满,拿着照片和被子跑出去找宫治,一把将被子盖在宫治的身上,自己又钻进被子里去,举起照片,“什么时候拍的呀阿治,你去跳伞了吗?生活真丰富呦。”

宫治看到照片愣了一瞬,就像是没想起来这张照片的存在一样,少顷才回过神,瞥了宫侑一眼,“语气给我放正常点。”

他随手将相框拿过来扔在一旁,“是去过,怎样。”

宫侑哼哼唧唧半天,其实就是觉得这种事当然应该他们两个人一起去才对,但是宫治都已经自己先去过了,他就只能好奇了,“怎么样,好玩吗?”

宫治把他的胳膊放到自己脑袋下面枕着,闭着眼想了会儿,“还行吧,跳多了也就那么回事。”

宫侑撑起身体看着他,失声,“你还去过不止一次!”

“对,”宫治皱着眉把他扒拉回来,两个人重新躺好,“我是不止去过一次,你要打我吗?”

宫侑哼唧得更厉害了,宫治就说,“真的,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见宫治又开始犯困,宫侑只好打住,声音还是有点儿闷,“没意思我也想跟你去啊。”

宫治闭着眼不说话。

宫侑继续发言,“不过你都自己去了,怎么不拍帅气一点,这样盯着镜头,好冷漠。”

“……本来也没想拍。”

“没想拍你还把它摆床头?”

“……”

宫治又不说话了。

宫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愤愤抱着他睡觉。

*

和医生约好的时间是两天后,本来说好他们一起去的,结果宫治事业心上来挡都挡不住,非要去饭团宫转一圈,宫侑拗不过他,只能跟他一起去,第一次莅临了饭团宫东京分店,收获了大片惊呼声,还给店里的员工挨个签了名,宫治站在旁边让他别笑得那么傻。

然后回家的时候,一阵小小的冷风,又把宫治给击倒了。

他再次发起烧。

宫侑就觉得不对劲,“怎么老也好不了?这都是你第几回发烧了,咱们再去医院看看?”

宫治不想去,“反正去了也是吊水,那儿睡得不舒服,我想在家睡。”

宫侑看着晕乎乎的宫治,心里小声说,驾驶座难道就睡得舒服了?自己偷偷睡那么多天。

但是憋在心里没说。

他正想着照顾宫治,给宫村联系延后时间的时候,宫治的电话先响了,宫侑拿起来看了一眼,立刻就被惊了一下,宫治见他这么大反应,人都清醒了几分,“怎么了?”

“北,北前辈。”

宫治翻了个白眼,无声骂他怂,把手机拿了过去,点了接通。

“北前辈,是我。”

“已经到了吗?”

“嗯,哦,没事……我就是有点感冒。”

“那行,卸在后面仓库就行。”

“待会儿过来嘛?好的。”

说完,宫治挂了电话,看见宫侑老老实实蹲在床边。一见他放下电话,才敢开口问,“怎么了?”

“北前辈来送米。”

“东京也是北前辈送吗?这么远。”

“对。待会儿北前辈过来,你去收拾屋子。”

宫侑赶紧慌慌张张站起来往客厅跑,沙发上还扔着他前两天去便利店买的保险套和润滑液,要是让北前辈看见就出大事了。

*

等北信介到的时候,宫侑早已经把公寓认认真真打扫了三遍。

打开门北信介看到是他,露出稍显意外的神情。

“北前辈……”

宫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面对北前辈总有一种尾巴夹起来的心虚感。

宫治也从房间走了出来,“北前辈。”

北信介点头,进门换鞋的时候问宫侑,“脑袋怎么样?”

“挺,挺好的,目前。”

“医生怎么说的?”

“就说没什么事……”宫侑突然发现北信介还不知道他失忆的事,所以就自己把这件事说了。

宫侑看到北信介神色中的意外更多了些,皱着眉问,“对你有什么影响?”

“没什么影响,都挺好的。”

看出宫侑并没有撒谎,北信介这才放心了些,他没有多问,又看向宫治,“脸色怎么这么差?”

宫治咳了两声,“有点发烧。”

“回去躺着。”

“哦。”

接着北信介又注意到客厅的变化,看向宫侑,“你弄的?”

“啊,嗯。”

北信介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挺好看的。电视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宫侑听见宫治在房间里笑出声,他尴尬地挠了挠下巴,“……阿治说这样看得比较清楚。”

所幸宫治没有拆穿他。

倒是宫侑突然想起来,既然北前辈来了,他可以拜托北前辈照顾宫治一会儿,正好是这段时间去见一下医生。

他把这件事说了,北信介也没有多问,就说可以让他放心去。

宫侑跑进屋子里对宫治说,宫治迷迷糊糊的,但也很不乐意,嘴里一直念叨他应该一起去的,宫侑看了眼门口的方向,收回目光时在宫治嘴角亲了好几下,“你给我好好养病。”

宫治这才消停,结果隔了几秒,又听见宫治小声嘀咕,“都说生病了不能亲。”

宫侑不听,又亲了好几口才罢休。

和北前辈道别,开车离开的时候,宫侑满意地哼着小调。

饭团宫才去过,他知道路怎么走,自然也就很快找到了距离饭团宫不远的治疗机构。停下车后宫侑戴上帽子和口罩,进去对前台讲明预约,很快就被带到一间办公室前。

办公室门打开,他见到了自己新的医生,宫村正。

宫村见到他,拿着笔记本起身,将他引到办公室一旁的诊室,那里的色调很温暖,而且放着两张宽阔且铺着软垫的椅子。

待坐定,宫村对他说,“侑,怎么样,这几天感觉还好吗?藤井有对我讲起你之前的情况。”

“挺好的,”宫侑发现这个医生说话很直接,但这样也省去很多精力,他坦白说,“不能更好了,我最近每一天都很开心。”

宫村抬眼看他,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然后说,“愿意对我讲讲吗?是最近生活中发生了让你开心的事情?”

宫侑的视线也与他对上,想了想,他说:“是……阿治,我的双胞胎兄弟,我们最近和好了。我对你说过,对吧,他生病了,我最近在照顾他。”

宫村并没有露出异样,点头说,“我记得。在你们和好之后,还有出现过记忆不见的情形吗?”

“完全没有了,”宫侑说,“其实我感觉现在自己没有任何问题,我大概没有生病吧。而且,我的记忆好像也在慢慢恢复。”

“哦?”宫村问他,“记忆的恢复有什么契机吗,还是也是在你们和好之后出现的呢?”

“嗯……准确来说,是阿治病倒之后。他……那天从藤井那里出来之后,他知道我的病之后非常难过,当天就发起烧了。我看到他伤心的样子,看到他生病,就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照顾他才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那些记忆就冒出来一些。”

宫村沉思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放得慢了些,“在之前和藤井的咨询中,你们有说起,你两次失去记忆都和治有关,对吗?”

“啊,对……是这样。”

“现在呢,比如说更近一些的这次,你回想起来,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没有太多感受?因为阿治在我身边,我就,我们和好了,我好像就没那么在意那些事了。”

“听起来,你和治和好这件事对你来说意义重大。”

“是啊,本来就很大。如果我们没有分开的话,说不定这些糟心事就都不会发生。”

宫村看了宫侑片刻,又说,“治生病了,在你照顾他的这段时间,心里有什么样的感受,能对我讲讲吗?”

宫侑很配合,“嗯……他不常生病的,大多数时候,其实是他照顾我多一点。但是偶尔他生病的时候,就会变得比平常要更依赖我一些,我就会……我不是说希望阿治生病,我就是在那样的时候,会有一点开心。”

“也就是说,当你觉得治会离开你,比如上次听到治曾经有过交往对象的时候,你会感到不适。但反过来,当治在你身边的时候,甚至是治生病这种需要你照顾,依赖你,不会离开你的时候,你反而会感到安定。是这样吗?”

宫村的话在宫侑的脑袋里转了一圈,宫侑表达认同,“对,我的确是这样的感觉。”

“……”

宫村将笔记本合在一边,说,“我们来聊聊治吧。”

“哦,好啊。”

“你觉得,治对你来说,是怎样的存在。”

“好严肃的问题……我……其实,因为我们从生下来就在一起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好像他是我的一部分,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分开。你能想象和自己的心脏,或者和自己的手脚分开吗?”

“可治会有自己的思想,你们从事不同的职业,每天说不同的话,面对不同的人……即便这样,你还是这样以为的吗?”

“我知道啊,我说的不是那种……怎么解释呢,”宫侑想了很久,换了一种说法,“不是物体上的那种一部分,而是我……我的“我”里,也有阿治。”

宫村只愣了一瞬,就回答他,“所以当你们分开时,你的“我”不再完整了。”

“对,没错,就是这样,”宫侑眼睛一亮,“所以我才会生这种病嘛,因为阿治不在所以就哪里都不对。但是现在阿治一回来,我马上就觉得……什么都在对的位置上,一切都很好。”

“……”

宫村观察着宫侑。

短短几天而已,眼前的宫侑和藤井口中的那个宫侑完全不一样。

他情绪乐观饱满,说话时逻辑有序,并不像是需要他人介入帮助的状态。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此刻的他看上去是完整的。

“那么,在你们还没有和好的阶段,你觉得哪里都不对的那个阶段,治是怎样的呢?”

“他也很不对好嘛,哪里都怪怪的。”

“他总是看上去很累,而且好像对我很防备似的。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不喜欢看着我的眼睛,”说起这个,宫侑一下能说的就太多了,可是那些太多太多的话堵在嘴边,最后又汇成一句,“……他看上去很不开心。”

“你们和好之后,他也出现了好的转变吗。”

“当然,他之前瘦得脸上都快要没肉了,最近几天才好一些,也变得爱笑了,”说到这个,宫侑就不禁露出笑,“还老爱拆我的台。”

宫村看着宫侑的笑,看到宫侑这一张脸。

因为太像了,所以令他晃神宫治走进来的那天。

但也因为太不像,而让他立刻区分出那天的宫治和今天的宫侑。

那天走进来的宫治面色惨白,双眼中没有一点神采,坐下之后,直截了当的说明了自己的问题。

他说,好几次半夜睡觉睁开眼之后发现自己走在街上,他怕这样出现问题,所以希望宫村能告诉他怎样解决。

宫村尝试与他交谈,但是宫治的戒心很重,心墙顽固,始终不肯敞开心扉。

只是一再强调,自己并不需要心理疏导,只是不想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不想出意外,因为那样会让家人难过。

看着眼前的宫侑。

宫村好像明白为什么宫治当时什么都不肯说。

他斟酌片刻,再次开口,“如果,你认为现在的状况已经很好的话,你是否想过记忆恢复之后呢?”

宫侑嘴角的笑容还没降下去就僵在那里,他愣住,好像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宫村在说什么。

宫村继续说,“听你所言,现在你还并不知道你们分开的原因,对吗?”

“那你依旧不是完整的“我”。你和治在这样的情况下和好了,你已经觉得一切都很好,那失去的那部分记忆,你是怎么想的。”

“我……”宫侑停顿了很久,说,“我还是希望想起来,虽然那不是好的记忆。但和阿治有关,我不希望自己忘记。”

“而且阿治已经答应过我了,不会离开我的,即便我的记忆恢复,”宫侑说,“阿治这样说了,他就会这么做的。”

想了想,他说,“就像前两天,我在阿治的卧室发现了一张跳伞的照片,我都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跳过伞。我不想这样,对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不知情的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宫村听到“跳伞”的时候神情怔了怔,他立刻问,“治有对你说起他跳伞的事情吗?”

“啊?没有。他说那个没什么意思,”说到这个宫侑又有点不开心,“是不是在骗我啊,没意思还把照片摆在床边。”

看来宫侑并不清楚原因。

……

但是宫村知道。

并且在得到宫侑的答案之后他意识到,事情还没完。

即便眼前的宫侑看上去并不需要他的帮助,但这并不代表,宫侑的那另一部分“我”,治,不需要宫侑的帮助。

考虑到两个人的特殊情况,综合他现在知道的所有信息,宫村呼出一口气。

他决定采取一种比较激进的方式。

他清了清嗓子,“虽然不是有意隐瞒,但是我想说明一点。你的双胞胎弟弟,宫治,曾经是我的病人。”

宫侑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明显呆滞住,“……阿治?”

“来……来这里吗?”

“他怎么了……”

“病……他生病了吗……他哪里不舒服?”

宫侑脸上轻松的神情一下不见了。

不安一点一点爬上去。

“宫治来到东京的时间大约是三年前。”宫村推了推眼镜,“因为饭团宫离这里很久,所以开业的时候我有去看。”

“饭团宫开业大概几个月之后,宫治走进了这个诊室,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

宫村向宫侑讲起过去,从宫治第一次到这里讲起。

也说起宫治不肯接受治疗,以及并不稳定的状态。

说起他对治疗的抗拒,但是又会按时出现——

宫村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没有奏效。无奈之下,他只得对宫治提建议,可以通过媒介,比如,记日记这样的方式,将那些他不愿意对别人说的话写出来,也许这样会好一些。

这之后的一天,宫治再次来的时候,状态好了很多。他说这样的办法很奏效,并且,他还找到了其他的纾解方式。

宫村询问,宫治就告诉他,是跳伞。

为什么?

宫村记得当时宫治是这样对他说的,他说,从出舱的那一刻,会有很短暂的失重感,一切都消失了。

说到这里时,宫治愣了很长时间,最后当他看向宫村的时候。

他说。

“宫村先生。”

“其实,我最想学会的是放手。”

“我……跳过很多次。在每次一坠落的时候,我都放任自己去想,会不会当初不要抓得那么紧,就不会失去。”

那大概是宫治唯一一次向他吐露心声。

*

宫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是在打开门,发现房间里阿治不在的时候,他才醒过神。

他一下心跳就变得不正常,掏出手机,结果发现手机里躺着北前辈的信息。

先发的是,因为问过宫治这几次发烧的情况,所以决定再带宫治去医院检查。

第二条隔了一段时间又发,说宫治流感并发轻度心肌炎,虽然不需要住院,但是之后一段时间要好好休养。

宫侑茫然地盯着那条消息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他去找来宫治的行李箱,整理衣服,一件一件整理好,洗漱用品……所有需要的东西都整理好,他才回过神,想起北前辈发的信息是,“不需要住院”。

起身的时候,宫侑腿有些软。

手机又弹出一条信息。

宫侑以为是北前辈,点开发现是宫村发来的。

是一段视频。

宫侑有些站不住,扶着沙发坐下。

宫村说,视频是宫治最后一次跳伞的时候,教练用手持设备拍摄的。

因为出现了事故,所以最终处理后发布到网上,作为事故讲解。

得知宫治在跳伞之后他就偶尔会关注有关方面的信息,看到这个视频之后尝试联系宫治,但是宫治却只说自己已经没问题了,就没再回复。

他说,之所以格外在意这条视频,并非是因为事故。

而是他们说过,宫治是因为不希望自己出现意外,所以才找上他进行心理咨询的。即便是他选择跳伞这种纾解情绪的方式,相较于其他更加极端的运动,跳伞也是安全系数非常高的。

但是当真的遇到意外的时候,宫治的反应很让人在意。

刚才宫村才翻到这个视频,所以给他发过来。

宫侑手指悬停在屏幕上很久,才将视频点开。

开头是他们上飞机的时候。

脸部都打过马赛克,但是熟悉宫治的人一下就能看出来,那就是他。

而且,宫治身上的衣服就是相框里那一身。

教练有在说话,大概是一些祝福语,还有祝开心的话,但是没有听到宫治的声音。

飞机上升到一定高度的时候,教练带宫治挪到了敞开的门边,风声很大,教练的声音变得不再清楚,接着,教练带宫治一跃而下。

他们不停地下坠,看得宫侑的心高高提了起来,再然后降落伞打开了,意外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他们遇到了乱流,降落伞没能成功撑起来,教练发现问题开始大声叫,放弃主伞,紧急打开备用伞,前后不过十几秒的时间,一直到他们转危为安,惊恐的尖叫声还回荡在整个房间。

而视频里从始至终,都没有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

这样一段视频,并不是很长,宫侑却反复将进度条拖动,仔仔细细去听,神经质地辨析那惨叫声之外的另一道声音。

一无所获。

终于,屏幕熄灭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宫侑坐在沙发上,周围似乎很空,即便有了沙发和电视,还是空到令他生出一种恐惧。

他想象不出。

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在当时的时刻,阿治在想什么。

在一个,宫侑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宫治经历了这些,却从未对他说起过。

情况有多危险?

宫治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还拿着照片去问宫治,宫治怎么会那样平淡地对他说,这没什么意思。

宫治那时在想什么呢?

宫侑不敢去想。

因为……只要多想一点,只要乱想一点,他无法承受那些想象。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两腮发酸,才意识到自己牙根紧紧咬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浑身都在抖。

他试图站起身,只撑起一半,腿就发软向前跌,手机摔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宫侑的呼吸很乱,在安静的房间里,这声音变得很大。他坐在地上有一会儿,站起来的时候,被那种力竭到头晕目眩的感觉激得想吐。

他发现自己不光脑子被砸傻了,腿神经好像也出现问题。

只走两步,他就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怎么用力,好像身体的一半已经死了。

眼睛也坏掉,模糊成一片,直到一整块泪砸下去,宫侑才意识到那是他的泪。

“天啊,求你……”他狠狠去敲自己的腿,却连痛都感受不到。

门在这时候被打开了。

宫侑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脸上的表情因为发木迟钝,又要转变,而变得怪异扭曲,“阿治……”

宫治被他的样子吓得脸色一白,把药袋扔到一边,大步走过来扶他,“怎么了阿侑,发生什么了?”

他扶着宫侑坐回沙发上,摸到宫侑满手心的冷汗,感受着他无法停止的颤抖。迅速看向宫侑的头,又检查他的身上,“哪儿不舒服?怎么这么大反应,我们现在去医院?”

看到宫侑的手机摔在地上,宫治松开手想要捡一下,不料只是松开的刹那手就立刻被攥紧。

“嘶——”

宫治不知道宫侑用了多大的力气,攥得连他都能感觉到疼。他抬头,宫侑只是怔愣地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还是很奇怪。

宫治觉得他的状态很不对,心提了起来,不再去管手机,坐在宫侑的身边,“阿侑,别害怕,告诉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抬起手把人压向自己,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抱住他,缓慢抚住宫侑的背,“别害怕。”

宫侑立刻也抱紧宫治。

他的力气太古怪了,宫治感觉腰都要被他勒断,可宫治现在不在意这个,因为抱得越紧,他越能感受到宫侑的颤抖,那是一种清晰可辨的恐惧,渐渐传递给宫治,让他也开始害怕。

心难受地跳动起来。

他不知道他们分开的这短短几个小时发生了什么,会让宫侑出现这样的变化。

是病情?是他哪里很不舒服吗?

是去心理医生那里有什么问题吗?

他该一起去的。

宫治不敢开口问,忍下不安等待宫侑的回答。

防盗门没有关,药袋还在门口的防滑毯上,宫治不知道过了到底有多久,直到他下半身被勒到没有知觉,直到他心底的不安几乎要积攒到溢出,再也无法忍下去的时候,宫侑的症状终于缓和一些。

至少颤抖渐渐小了,人稳定下来。宫治紧绷的身体才跟着放松一些。

安静抱了有一会儿,宫治试着轻轻拉开一点儿距离,宫侑却没松手,他只得说,“让我看看你。”

宫侑才终于松开一点,但也只给了宫治不到三十厘米的宽限。

然后宫治看到宫侑满脸的泪,眼睛完全红彤彤的,鼻尖也是红的,张着嘴,哭成这样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很久没有见过他哭得这么难过了。

于是他的心缓慢揪紧,疼得抽搐。宫治下意识捧着宫侑的脸,拇指把他脸上的泪抹掉,声音也放轻了很多,就像从前一样,“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告诉我。”

宫侑一言不发,用那双红透的眼睛,执拗地盯着他看。

又过了很久,宫侑才对着他,露出一个很丑很丑的笑容,“没事……没事,我……刚刚好像做了个噩梦,被,呃,被吓到大叫,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太丢人了,对不起啊……阿治。”

宫治一点都笑不出来。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而且他不是刚出去吗?怎么会做梦。

可是他觉得宫侑很痛苦。

所以他没能拆穿他,也没有松开和宫侑的拥抱,很勉强地弯起嘴角,“是吗?是什么噩梦?把英俊帅气球技超群的侑选手吓成这样了?这么厉害。”

宫侑明明在笑,眼泪却一直从眼角往下掉,还努力睁着眼睛,目光不肯从宫治的身上移开,声音抖得不像话,“我,我现在不想说,可以之后,之后再告诉你吗阿治?因为我……一想起来,就又很害怕……”

“好,好,没关系啊,什么时候都可以。”宫治看着他哭的样子,自己鼻子也开始泛酸。

宫侑的泪怎么擦都擦不干,宫治就又抬起袖子帮他擦,“不要怕,那只是梦,对吗?睁开眼就好了,醒过来之后,那些都是假的。不是真的。”尽管他知道宫侑不可能是因为什么莫须有的梦而害怕,可他却清楚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他只能这样安慰他。

“对……不是真的。”

宫侑却好像得到莫大的慰藉,什么都没再说,紧紧抓着宫治的手腕。

就像抓住救命的绳索,抓住他曾在某个瞬间,差点失去的一切。

8 雨回声时

外面天阴了,屋子里很暗。

隐隐能听到很远处的雷声。

宫治的病需要静养,宫侑负责照顾他。

一天大多数时间里,宫治都躺在床上休息,宫侑则守在旁边。

宫治发现,宫侑变得沉默了很多,而且不允许他离开他的视线,哪怕是上卫生间也不能,否则宫侑就又会像那天一样。

宫治尝试去问,但是宫侑却什么都不肯说,他只得放弃。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他每天都很困,除去必要的活动,宫侑抱着他走一会儿路,还有吃饭的时间,他基本都在睡觉。

还总是梦到曾经的一些事情。

不过幸好,每次他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宫侑就在他身边。

吃过饭之后,他又睡着了。

宫侑是在这样一个时间发现了宫治的日记。

其实宫治也并没有隐藏,那个日记本就藏在床边柜子的第一层。

宫侑拿着那本厚厚的牛皮笔记本,去看睡沉的宫治,最后又靠得宫治近了些,睡梦中的宫治似乎有感觉到,朝他这边靠过来,整个人都趴到宫侑的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宫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然后打开日记本。

他看到第一句话是宫治写下的:

——假如我没有去参加那次东京培训,会不会一切都是另一番样子。

宫侑的呼吸一窒,脑袋胀了一下,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很多画面,千头万绪扰得他眼前重影。

当宫侑翻动日记,那些被他藏起来的记忆汹涌而来时,沉睡的宫治就像有所感应,也再度沉入那场他永远都不愿意回忆的噩梦里。

——

二零一五年深秋。

宫治前往东京参加培训。

坐在列车上时,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宫侑。

想起宫侑那次独自来东京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脑子里会忍不住开始想念。

列车很快,窗外划过去的景色像是拉长的色条,让透明的玻璃映出一个模糊的宫治。

宫治盯着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拍了张照片。

其实只是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因为他觉得如果自己也是金发的话,刚才那个角度就像阿侑在他对面。

很快他就因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赧,虽然他在宫侑面前说得那么好听。

但实际上自己一个人去东京,他心里还是多少有几分忐忑,要考虑的事情很多,比如说他需要住宿,比如说东京的培训和大阪有多大区别,再比如说他怎样面对两个月都见不到宫侑这种现实的局面。

但是他已经踏上列车了。

必须往前走。

他没有再看那张照片。让它安静藏在相册里了。

所幸一切还算平稳。

顺利地找到了主店,也将行李搬到宿舍,领了新的制服,同事们看上去都很和善,对于从大阪来的他也很照顾。

能学到的东西很多,宫治由衷感到高兴,每天跟宫侑打电话的时候都有说不完的话。

他本以为自己会充实地度过这两个月的。

直到店里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那时是夜晚,时间已经接近打烊,正好宫治去招待,他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面对对方时,看到对方枯败的面容。

服务业总是会碰到各行各业的人,所以起初宫治并没有放在心上,是直到第三次,对方都坐在同一个位置,在同一个时间,点了同一份套餐时,他才有些注意到对方。

他记得对方的姓氏是中野。

中野的体型很大,身上能看出来有常年训练的痕迹,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方的状态,能看出来他的身体已经差了很多,肌肉估计也已经是掉了不少之后。

会是运动员吗?

因为对方的着装也总是那几个有名的专业运动品牌。

因为家里也有一个运动员的缘故,宫治就不禁对对方多了几分注意。

他们的第一次交流是宫侑正选比赛结束的那天,宫治实在不想错过宫侑第一场正选比赛,所以还是向经理提出请半天假。

然后躲在宿舍认真看完了。

宫侑表现得很好。

非常非常好。

宫治看到比赛结束时宫侑脸上的汗水和骄傲的神情,自己躲在没开灯的宿舍里也跟着笑。

看到屏幕里放大的,宫侑得意的笑容,宫治小声骂他,“傻。”

可是看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说,“真棒。”

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屏幕,一直到宫侑退场,连他的衣角都看不到,他才关上手机,然后深深呼了一口气,变得干劲满满。

就是在这之后的第二天,那个叫作中野的人第一次对他说话,在他端着托盘过去的时候,中野看向他,没什么神采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赢得比赛的是你的兄弟吗?恭喜。”

因为周围没人关注排球,所以宫治憋着都没办法跟别人分享,现在听见中野这么说,他感到意外,又很高兴,“您也看了比赛吗?没错那就是我的兄弟。他叫宫侑,他的二传很精彩吧。”

中野点头,“非常厉害的年轻人。”

本来这样宫治就很满意了,打算离开。

但是他要转身时,却听到中野说,“能陪我说说话吗?”

宫治听他这样说,有些犹豫。

但是因为快要打烊的缘故,店里没有其他的客人,因此宫治和对方多说几句也没什么。

所以他留在了原地。

后来他无数次想,要是他当时没有留下就好了。

要是他当时没有跟中野说话就好了。

中野说,“其实我也是运动员。”

宫治点头,“多少有些猜出来,看您的身形和衣服。”

“那能看出是什么运动吗?”

宫治盯着他沉思了片刻,摇头,“不知道。”

他对排球之外的运动了解没有那么深,稍微多一点的是足球和篮球。

“我是职业棒球运动员。”

宫治眼睛睁大了些,“真厉害。”

他听说有名的棒球运动员身价是很高的。

“没有那么厉害啦。你对棒球了解不是很多吧。”

宫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确实不多。”

那天他们就聊到这里。

之后中野每天来,都会跟宫治说几句话,还会谈到宫侑的表现。宫侑首发上场之后,因为精彩的表现,还有他那张脸,在网上有了不少热度,就连宫治的同事们也都知道了,都有问过宫侑的事。

不过中野的询问和别人并不一样,他问的多是,“自己的家人是在网上有热度的运动员,有没有觉得困扰的时候?”

“那怎么会呢?”宫治当时下意识就回答,“有这么多人喜欢他,我当然乐意看到了。”

中野就说,“宫侑这几场的表现越来越好,估计以后喜欢他的人会越来越多呢,你要做好准备啊。”

宫治当时并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听到的时候心里有些别扭。

那天之后,中野没再到店里来过,而是改成了配送上门。

中野的家离店面并不远,店里又都知道宫治和对方相熟,所以快要打烊时对方点餐,总是宫治去送。也不需要进门,中野在外送信息里备注只需要送到门口。

就这样过了些日子,直到宫治的同事某天一脸震惊地对宫治说,“那个你经常招待的那个人,他是棒球运动员吧,好像很有名呢,而且网上有他的丑闻!”

宫治听到,很意外,就在休息的时候打开手机搜了搜,然后看到趋势上挂着中野的名字,点进去看,才发现他是国内非常有名的职业棒球选手,最近被爆出曾有一位同性恋人。

而且这个爆料竟然就来自对方的同性恋人。

内容大概是在讲两人分手后,同性恋人以中野的性向以及很多私事为要挟,要求中野向他支付巨额费用。

中野拒绝之后,他选择将这些事情曝光。

还有关于中野脚踏几条船,赌博等等一系列真假难辨的指控。

这件事不是突然出现的,貌似已经调查了很长一段时间,中野已经被禁赛了,似乎还牵扯到有关NPB内部的阴谋论。

宫治往下翻评论,中野的粉丝还有一些闻风而来的人骂得不堪入目。

那些侮辱性的词汇令宫治的眼皮一直发跳。

其实他也没有只是因为说过几句话就把中野当作是朋友,但毕竟对方不是网络新闻上的一张照片,而是切实和宫治说过话,还有过交流的活人,宫治的心情很复杂。

当天,店里再次接到了中野的订单,依旧还是宫治去送。

这次他送到门口时,中野将门打开了。

宫治看到一个更加憔悴的中野。

中野身上的肌肉掉得更多了,感觉像是很多天没吃饭一样,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

看到他的神情,中野就对他笑了笑,“看到网上的新闻了?”

宫治没说话。

“进来坐坐吗?”

中野向旁边侧身。

宫治看了一眼中野身后黑漆漆的屋子,心里生出一些警惕。

出于保护自身安全的目的,他没有答应,“不了中野先生,我还要回店里。”

说完之后鞠躬转身准备离开。

但是才转身走出几步,就听到中野说,“那上面说的不是真的。”

宫治脚步顿住。

中野的声音很沙哑,“我的确有一位同性恋人,曾经。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的那些不是真的……”

“我拿不出证据反驳,所以,他可以随便说……所谓的名声,这下也全完了。”

“公众人物就是这样啊,不论哪一行都一样,这种泡沫一样的高座,轻轻一戳就会让人粉身碎骨。”

“治,你也有家人是运动员……其实大多数运动员都是这样,他们的确有健壮的体格,在赛场上无所不能。不过放在社会中,一样是弱势群体……伤病、年龄、舆论、上层选择,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让他们付出的一切泪和汗变成垃圾,让他们的理想成为可笑的空谈,他们会梦碎,然后意识到,现实就是这样。”

“……是你的话,肯定理解我的选择,对吧。”

宫治的心很乱,他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些眼前不断出现宫侑的脸。

名气越来越大的宫侑,在赛场上新星一样升起的宫侑,在视频里,在球场上,他看上去势不可当。

有一天……他也会受到这样的伤害吗。

他不敢再多想,忘了自己对中野胡乱说了什么,就逃一样离开。

直到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还会在脑子里想起这件事。

晚上快要打烊的时候,宫治感到有些焦虑,因为他知道,马上又会接到中野的订单。

回想起昨天中野说的那些话,他就感到抵触。

但当订单真的来的时候,他没有办法,还是带着外送赶到了中野的公寓。

等他到门口时,发现门是开着的。

宫治出现很不好的预感。

他站在门外试着叫对方,“中野先生?”

“中野先生?”

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门推开。

他缓慢往里走了几步,一股强烈的腥味就涌入他的鼻腔,宫治的心几乎要跳到嗓子,他摸到开关。

“中野先生?”

还是没有回应。

他打开灯。

然后看到了永生无法遗忘的一幕——

一柄锋利的刀上满是暗红的血,然后,是大片大片的红,到处都是暗红,张开一张大嘴的腹部……肠子像是死去的巨大蛆虫在地上蜿蜒,脏器逃离那具毫无生机的肉体。

外餐盒被宫治脱手,掉在地上。

他大脑中空白一片,目光像被定住一样无法从尸体上移开,当他慌乱间无意对上那双毫无生机的眼睛时。

彻骨的寒意一下就将他囚住。

——是你的话,一定会理解我的选择,对吧?

那双眼睛好像在对他说这样的话。

……

他报了警。

然后被警察一同带走接受询问。

在问清楚事情的经过之后,又一个人从警局离开。

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冷风一股一股往他的身体里钻。

阿侑……

人是很自私的。

那样一个活人死了,但是宫治脑海中却全都是宫侑的脸。

宫治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没有一点温度。

如果有一天,他们的事情被发现。

那阿侑面临的,将是比中野还要惨烈百倍的结果。

*

回大阪的列车上,宫治已经跟去的时候心情完全不同了。

他不断告诉自己,绝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宫侑,绝不能让这件事影响到宫侑。

所以,他尽量装作以前的样子,和宫侑说话时。

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变化,他好像很难再感受到开心。

每时每刻,当宫治看着宫侑的时候,眼前都会出现那一幕,出现中野的尸体。

中野开始频繁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就坐在那个店里他一直坐的位置。

身上到处都是血,肠子淌在地上,一边流血,一边吃那份他固定点的套餐。

同时一遍又一遍对宫治说那些他几乎已经刻在脑子里的话。

他不想再听了,可是梦不醒,中野就不会停下。

渐渐地,不光在梦里,就连在现实中,宫治也开始听到中野的声音。他很清楚,自己生病了,但是他谁都不能说,尤其不能对宫侑说。

他明明是这样想的,可是情绪却好像变得完全不受控制,把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发泄在他唯一能无条件相信信任依靠的宫侑身上。

他开始无时无刻不监视着宫侑的行踪。

如果有哪一段时间他不知道宫侑在干什么,那种心慌的感觉就会立刻让他感到窒息。

他明知道,宫侑一直在包容他,无论他怎样发脾气,宫侑都从来没生过气,一直都在安慰他。

可是,宫侑越是这样,宫治心里就越难受,越难以控制自己。

宫侑因为训练的缘故漏接了宫治的电话,宫治就一直打过去,在接通之后控制不好自己把宫侑大骂了一顿,宫侑当时大概也因为训练遇到问题而恼火,他们大吵了起来。

宫治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宫侑。

*

宫侑合上日记本时,剧烈地喘着气。

睡梦中的宫治也皱着眉,将他抱得很紧。

宫侑的头很痛,随着看到这里,大段大段完整的记忆开始用力往他的脑海中挤,然后不给宫侑任何喘息的机会,粗暴地拼接在一切,将被隐藏起来的那一部分瞬间归位。

宫侑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花白。

他想起来了。

宫治从东京培训回来之后的事情。

宫治装作正常的样子,但是宫侑能看出来他心情不是很好,就以为他在东京培训不顺利,也不敢问他原因,只能尽量从越来越繁忙的训练中挤出时间陪在宫治的身边。

可是宫治的状态还是很不好,他只是努力在宫侑的面前装作正常。

宫侑不明白,有什么事是不能对他说的,他们什么都可以谈,他可以帮宫治一起想办法的。

可是宫治从始至终都没打算向他开口。

随着时间推移,宫治的脾气越来越坏,而且看他很严。

如果给他发的消息他没能立刻看到回复的话,宫治就会立刻发来更多的消息,打很多很多电话。

宫侑甚至立刻就回忆起他们大吵的那一架。

因为训练计划的调整的,当时他遇到一些问题,经常加训,虽然每次都有提前告诉宫治,但宫治偶尔会忘,打过电话来问。

训练的时候手机不在身边,因此宫侑漏接了,等终于看到的时候,马上就打过去,然后就听到宫治含着怒火的声音。

宫治说,“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

宫侑压住心中的不开心,回答他,“我告诉过你的,阿治,我在训练呢。”

“训练一整天,连回个消息的机会都没有吗?你能不能不要让人担心。”

宫侑深呼出一口气,他并不因为宫治说话的内容感到有任何问题,宫治怎样打电话或是发消息他都很开心,他只是受不了宫治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

他知道宫治最近一段时间情绪不好,所以还是强压下怒火,“真的,今天训练排得很满,我刚拿到手机就给你回电话了。而且,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对你讲过啊,今天可能会来不及回消息。”

“别给我找借口!下次不允许你这样,听到了吗?”

宫侑当时不明白,火气上来,还说,“你有病吗!这些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讲,为什么要这样和我说话?”

他的话一下惹恼了宫治,听筒里传来宫治失控的吼声,“你有病!你才有病!宫侑……你他妈的,给我记着!”

然后电话啪的一声挂了。

被怒火冲昏头的那种感觉一瞬褪去,宫侑浑身发凉,不可置信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他并没有那样的意思……他只是,只是宫治的声音太严厉了,他心情很不好,所以才——

原来是这样。

原来背后有这样的原因。

他什么都不知道,还用这样的话伤宫治的心。

宫侑甚至无法回忆之后发生的事情。

因为阿治总是发脾气,一次又一次……每当他回到家中的时候,就会看到阿治在不开心。

球队又一次心理测评的时候,藤井告诉他,他存在过度依赖的情况。

藤井说,这样也许会给他人造成困扰。

宫侑不想承认,可是藤井没说错。

这份感情在蚕食宫治的生命,他看上去疲惫万分。

所以,所以……他觉得,不要让宫治再这样下去了。

不然有一天,不是宫治先崩溃。

就会是他。

他们两个怎么能走到那一步呢?

他说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所有。

“阿治,我们,要不还是……”

他没能说完,就看到宫治的身体很明显僵了一下,在沉默许久之后,才问他,“……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宫侑咽了口唾沫,他像是第一次学会说话,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艰难,但是他强迫自己说出来,理由他早就找好了,“我的职业……以后肯定会面对很多人。还有爸妈那边……”

宫治愣了有一会儿,在宫侑看过去时,他说,“对……对。确实是这样。”他说得很快,好像说慢一点,就像他要反悔一样。宫治干笑了两声,“这确实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唉,我们又不是小孩,怎么能一直胡闹。”

宫侑顿在那里,看着宫治,蓦然间想起自己第一次亲吻他的样子,就在他们的出租屋,他们的床上,为了一点儿没头没脑的小事打成一团,他的嘴唇无意间蹭过宫治的嘴唇,然后两个人都僵住。在宫治打算嘲笑他之前,他就亲了下去。

宫治没有拒绝他,没有推开他,就那么顺其自然的……回抱住他。

那时候的他满心甜蜜。

以为他们能一辈子在一起。

宫侑忍不住想哭,“阿治,你会怪我吗?”

“……”宫治只是眼睛红红的,但是也没有泪,“怎么会……我们本来就是亲兄弟。”

宫侑看不出他是不是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要死了,还在不切实际地想象,“你以后开了店,会去我比赛的地方卖饭团吗?”

宫治似乎笑了一下,不过笑得很浅,“当然。很赚钱的。”

恍惚间,宫侑也没有听清楚。

最后宫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出门的时候,宫治还问,要不要送他,宫侑已经不敢回头了,也不敢再去看宫治的表情。

只说不用、不用,就走上那条和宫治分开多年的路。

宫侑难受得一直流泪,抽着气,平复了很久,才有勇气重新打开宫治的日记。

去找那个被他遗落的,二十出头的宫治。

——

两个人共同租的出租屋,最终里面只剩下宫治一个人。

宫治看着宫侑的背影一直越走越远,没有回过头。

这个画面曾在之后的几年里一遍一遍造访他的梦。

宫治以前一直觉得他们住的出租屋有些狭窄,两个人在里面好像活动不开,但是现在发现它其实也可以很宽敞。

可以一整天都没有任何声音。

可以不必飘着饭香。

也可以没有他们喜欢的电影和番剧。

可以就只是一个出租屋而已。

他的店要开起来了,不用再推着小推车卖饭团了。

宫侑没有再来。

只是在开店的时候给他发了祝贺的消息,看着那几行文字,宫治看不出宫侑在打出这些字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模样,带着怎样的心情。

宫治强迫自己从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醒过来。

他开始回想起自己做的那些错事。

回想起自己是怎么强迫宫侑、监视宫侑,让宫侑在繁重的训练之余,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还要不停安抚他的情绪。

宫侑什么都不知道,是他强行把那些重担压在宫侑的身上,让他替自己分担的。

他错了,想要努力改。

但是宫侑已经不需要他改了。

但是……不再那样也没关系。

他们也还是兄弟,对吧。

他们有血缘,他们一同出生又一起长大,放假的时候,他们还要一起回去看爸爸妈妈,这是上天给他们的权利。

他就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兄弟,做正常的事情,不要再出错,这样就能回到阿侑身边吧?

他努力这么做,分开之后第一次联系宫侑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

把信息发出去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当时他也想象不到,如果宫侑没有回复他的消息,他会变成什么样。

但是宫侑很快就回信了。

这让宫治一下就很开心,并且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将宫侑的回信看了很多遍,从来没有感觉心情那么好,躺在床上的时候痴心妄想了很多,然后带着虚幻的幸福很快睡着。

但是也只是他的幻想而已,阿侑来了之后,就是很正常地和他说话,没有黏糊糊地叫他阿治,也没有不讲道理地让他抱。

就只是,很寻常地和他讲话。

乖乖坐在座位上,等他的饭团。

好……这样也够了。

他们分开了,但是没有断联。

就好像都忘记那个出租屋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忘掉那些拥抱还有亲吻,忘掉他们曾经躺在一起说的话,忘掉那些快乐的、美好的一切。

像正常兄弟一样相处。

也会笑,也会斗嘴,也会玩闹。

宫治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演技精湛的演员。

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只有在每次和宫侑见面之前紧张的心跳,还有发信息之前反复的犹豫在一遍一遍告诉他,不是,没有。

宫侑打比赛,他就像分开时说好的那样,努力去协商,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和蹩脚的皮鞋敲开那些方方正正的办公室大门,摆出最好看的笑容,说尽世界上所有好听的话,让对方同意他这个刚刚开起来没有任何名气和背书的小店作为比赛的加盟商。

这是他答应宫侑的。

这是他们说好的。

他第一次推着饭团宫的推车出现在赛场的时候,没有提前告诉宫侑,因为他也不知道宫侑是不是真的希望他在他比赛的地方卖饭团。

但是宫侑看到他的时候很开心,他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宫侑还在采访的时候为饭团宫做宣传,他每一次宣传的视频宫治保存在手机上,看了很多很多遍。

每看一遍都很开心,也很难过。

他在饭团宫里贴了很多宫侑比赛的照片,还有黑狼的吉祥物,这样所有走进饭团宫的人就都知道,他是宫侑的兄弟。

明星一般耀眼的二传手还有一个在捏饭团的兄弟。

就会知道,他们之间是有联系的。

他在宫侑来饭团宫的时候笑着向他道谢,还给他做超级大的金枪鱼饭团,宫侑一边吃一边说很好吃,还问他,以后要是多多宣传的话,就还能吃到这样尊贵的饭团吗。

他说是的,只要宣传的话,就不限量供应。

其实,他没能开口说,就算不宣传也没关系,他什么时候想吃,他就可以给他做。

但是那样好像又显得太亲昵,不合适了。

也许是托阿侑的福,饭团宫很快就大火起来。

每天客人能把小小的饭团宫挤满,经常有人在他捏饭团的时候问一句。

那个打排球很厉害的帅哥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你们是兄弟啊。

对,就是这样。

宫治会笑着说,我们是兄弟,他就是很厉害,请多多支持他吧。

每当这时候,他真高兴自己和宫侑长得一样。

等到他再次推着车去仙台那一场的时候,他已经能满脸堆笑地面对每一位客人,能看着宫侑在场上失误的时候发出笑声,能在他连续发球得分的时候为他感到高兴。

一切都正常起来。

那些梦也没再来过。

是啊。

只要他们是正常兄弟,就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仙台比赛结束后,黑狼赢了。

观众席上的欢呼声几乎能遮住天空,宫治的目光扫过去,密密麻麻的人头,也有人在大声叫宫侑的名字。

一声接着一声。

这些人中,有没有人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中伤害阿侑呢?

不要让阿侑的身上出现那样的污点。

就不会的。

他们都这么喜欢他。

比赛结束,要开始退场,有粉丝来找喜欢的球员合影和签名,宫侑那边也围了许许多多的人。

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

宫治站在远处看着,然后看到有一个高挑美丽的女孩热情大胆,穿着黑狼的应援服,在宫侑笑着和她合照的时候亲了一下宫侑的脸颊。

退场的人员撞到餐车,瓶瓶罐罐晃得叮叮当当响。有几个瓶子倒了,宫治手忙脚乱去接。

对方向他道歉,宫治一边低着头去捡掉在地上的瓶子一边说没关系。

里面的配料撒了,把干净的地面弄脏。

宫治茫然地看着那一堆粉末。

然后眼睛里的液体滴下去,在粉末上砸出一个一个小坑。那堆粉末就变得坑坑洼洼的,很难看。

他有些不知所措。

大概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样纠纠缠缠,心里还悄悄惦记的自己很不堪。

阿侑已经不再希望过那样的生活,也许有一天,他会结婚生子。

像所有成年人那样。

年轻有为,家庭美满。

爸妈也会高兴,阿侑也不用再担心那些问题,他也不用再害怕,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他们无法承受的谴责,无法偿还的罪孽。一切都是幸福、美好的。

只要他们是正常的兄弟。

只要,他们还是……

……天啊。

比赛结束第二天,宫治坐上去往东京的列车。

*

“这就是全部了。”

“……”

阴天的午后,宫村和藤井于宫村的家中见面。

在征得宫氏兄弟的同意后,宫村按照约定,将此病例向藤井分享。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

直到藤井开口,“伯纳特的诗中写道:

我真乐意杀死

那第一个造出镜子的人

每当我想起它

我就没有更可恶的敌人

她照见自己的那一瞬间

就明白自己价值连城

我就再也没有机缘享受

她或她的爱情

“侑和治就是彼此的那面镜子,出生的那一刻,他们就照见彼此。这就像是……神话中俊美绝伦的纳西索斯拒绝众多女神的求爱,而爱上了水中的自己,最终饱尝爱而不得的痛苦死去。很多人将这解释为自恋,但……不从旁观者视角,而是从第一视角去看,纳西索斯并不知道水中的那个人是自己,他爱上的其实是水中那个“他者”。”

宫村认同他的看法,“这样看的话,侑和治比他幸运……在两个人的讲述中,治更符合这种情况。但侑看上去却并非如此,他是一个很明显的自我意识非常强的人,但是,他对于自我的认同建立在两个人的身上,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在自我形成的镜像阶段,他无法看到自己,但是看到了治,同时也看到镜子中的他,很可能自那时起,他就认为宫治属于“自我”,他的“我”的形成,把治也包含进去。”

“而他们朝夕相处,他的自我也影响到治。治认为自己的占有欲望会伤害侑,可也许和他们的性格有关,也许和他们从小相处的经历有关,在两人的关系中他已经习惯做那个去配合的人,去适应的人。但他的让步,却让侑的意识更早就重塑了他。他们的自我已经混淆在一起,侑外显的依赖,既是他的自我,也是治在侑身上的投射。治的控制欲也同样——

“他们维持在这样完整的状态多年安然无事,当他们决定放开彼此时,自我的概念崩塌,两个人不再完整,并且都因此受到伤害。分开的这段时间,或许原本可以是他们将自我剥离各自重构的阶段,但这放在他们身上,反而成为最不可能的事情。两人分离之后的每一次见面,都会以此刻化身为他者的对方为镜像,窥探到那个残缺不全的自己。长期与自我的背离令他们纠结而痛苦,进而精神受到折磨,直到一方再也无力支撑,崩毁……直到他们意识到,如果想得到解脱,就必须回到彼此身边。”

藤井听他说完,沉默了很久,说,“很特别的病例,对吗。就像《威廉·威尔逊》中所说的那样,“我活着,你才存在,我死了,看着吧,这正是你自己,看你把自己谋杀得多彻底。””

宫村深深呼了一口气,“是啊……现在人们常说独立意识,强调人是独立的个体,认为人的一生最终只能一个人走完,所以他们独立人格的构建意味着与自我以外的世界进行分割,再将这样的自我投入周围的社交和亲密关系中。但这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侑和治这样的双胞胎,将他们分割反而意味着人格的毁灭。他们从有生命的那一刻就不是独立的存在,为什么要用普世意义上的独立来规范他们呢。

“我记得柯南伯格有一部电影叫作《孽扣》,其中也有这样一对双胞胎,哥哥弟弟感情很好,长大成人之后共同经营一家妇科诊所,后来两人分别与同一位女病人发生关系,他们才终于出现分别,哥哥只把对方当一个实验,而弟弟则希望得到一份真正的感情。即便如此,当女病人劝弟弟离开哥哥去过自己的人生时,弟弟却说:“可是他吃下去的药,也会流进我的血液里。””

……

雨落了。

滴滴答答的声音一瞬间就大起来。

两个人看着落地窗外,将整个城市,整片天空淋湿的滂沱大雨。

很久都没有说话。

9 明日何往

宫治是被宫侑的哭声叫醒的。

他迷迷怔怔睁开眼,就看见哭得眼睛红肿的宫侑正捧着他的日记本。

宫治大脑一下空白。

他直起身,身体僵硬,嘴唇翕动了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最后支支吾吾,“你……你怎么找到的,怎么知道……你都看了?”

宫侑说不出话,一边大哭一边看着他,哭得好没形象,最后一头撞进宫治的胸口,像个迷路的小孩。

宫治的怀抱被充满,喉咙里涌上千百种滋味,最终,眼泪也涌了出来。他揉了揉埋在他胸口的金毛脑袋,鼻音很重,声音滞涩,“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别哭。”

他这样说,宫侑却哭得更大声,紧紧抱着他不肯松手。

不知道哭了有多久,直到宫侑哭不出声了,大口大口抽气,宫治揉着他的后背,过了很久,宫侑才慢慢平复。

再支起身和宫治对视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完全哭肿了,鼻子红红的。

因为宫侑那样子傻得不行,宫治觉得过去那些事都要消失在他脑海里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如果我知道的话,如果我知道的……”说了半句,宫侑的哭腔又涌上来,“你是傻子吗?这种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宫治被他引得眼泪也密起来,“我还在生病诶,这么说病号不好吧。”

“你……你有这么多伤心事都不告诉我……我怎么这么笨,一件都没发现,”宫侑深深地责备自己,泪早就把宫治的胸口浸湿,“我,我总想着,在你不舒服的时候,我也能把你照顾好……可是,你害怕的时候我不知道,你那么明显的变化我都发现不了……你的病还是北前辈发现的,我什么都没做好……”

宫治拍了一下他后背,“别胡说八道了好吗?是我不想告诉你,我不想告诉你的事情你当然不会知道。而且你要做到多好?你在我身边就什么都好了。”

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宫侑的想法,一想到日记本上那些苍白悲伤的话,宫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心疼他,可是想到那上面最后一句,他又害怕,抱紧宫治,“你还不对我说跳伞的事情,你想吓死我是不是……”

“……”宫治无从解释,面对这样的宫侑只有心虚和后悔,“那不是没事吗?我知道错了,之后就没再去过。我还好好的呢。”

宫侑不想原谅他,可是他觉得自己更不值得原谅。

理也理不清,他哭得头昏脑涨,最后抱着宫治睡着。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睡了很长的一觉。

醒过来的时候,宫治的病还没好,宫侑也成功倒下了。

两个病号像是滞留东京的遗孤,小小的公寓成了他们的孤岛。

每天都要拖着不舒服的身体互相照顾对方,大多数时候不是缩在沙发里就是躺在床上,在沙发上的时候,宫侑就哑着嗓子说,“看,我这沙发买得多好。要是按照你说的,咱俩现在只能睡在地上。”

“真棒,真棒。”宫治的声音有气无力。

躺在床上,宫侑又哑着嗓子抱怨,“这个床也太小了,硬邦邦的,你看你。”

“那咱们还去沙发上。”宫治已经快睡着了。

等到北信介关心宫治的病情有没有好转而打来电话时,两个孤岛人才成功与文明世界接洽。

北信介有事抽不开身,所以派了救兵过来。

等啊等,听到门铃声,难兄难弟撑着打开门,看到了戴着口罩的角名。

角名见到两人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

“怎么是你?”宫侑虚弱地扶着宫治回了沙发。

“怎么不能是我?”角名把门带上,又将手里巨大的购物袋放在柜子上,一件一件往外取,“吃饭了吗两位?”

宫治立刻有了些精神,直直将角名掏出来的食材扫了一遍,报了一连串菜名。

角名听到,掏菜的动作一停,颇为冷漠地否决,“想屁吃呢?病号能那么吃吗。”

宫治懊恼地倒回沙发里。

角名脱掉外衣,撸起袖子,发布了菜单,“你们俩,白粥。我,烤鱼炸虾拉面猪排饭。”

正是刚才宫治报的那一串,一个不差。

宫治震惊地看向他,最后又找宫侑,“你看他!”

“太欺负人了吧角名,乘人之危我去告诉北前辈!”

“告吧,告了也是我有理。”

“……”

“……”

没办法。

宫氏兄弟身为病号,没有做好健康管理,没有照顾好身体,矮人一头处处没理。

只能听话喝白粥。

三人坐在餐桌上时,两兄弟食之无味,目光直直落在角名面前颜色丰富的四个餐盘。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做饭了?”宫治眼睛都快看穿了,他光闻味都知道肯定好吃,“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不是煮面都能煳锅吗?”

“这是成长。”角名言简意赅。

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抬了抬,看着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人,“和好了?”

两个人都一呛,没说话。

角名哼了声,“和好就行。”

宫治不明白,“你怎么知道的,我们这些年不是挺正常的吗?”

角名斜了宫侑一眼,又收回目光,沉默片刻,“你们是正常兄弟,这感觉就很不正常。”

“……”

“……”

宫氏兄弟对这位敏锐的副攻无话可说。

角名不再逗他们,“其实最先发现不对的是北前辈。”

“北前辈?”宫侑很意外,“北前辈怎么会知道?”

他们这些年除了聚会,都没怎么见面啊。

“你猜。”

这天开始,角名住下。

柔软的大沙发归他。

他在休赛期,本来也没事干,每天戴着口罩把两个病号逗到无力跳脚,然后又准备三人份的早中晚餐,再定期领着两兄弟去医院报道,生活有滋有味。

大概宫兄弟更适合这样野养,很快宫侑和宫治的病情就有了好转,宫侑病得轻,恢复得更快一些,但宫治也很快就好了,他们攒足力气,终于能跟角名抗争了。

角名溜了。

是他们好转过来的某天清晨,趁着两人还没醒的时候,他偷偷离开的。

宫侑和宫治一起盯着手机屏幕,和角名的聊天界面,上面就两个潇洒的大字,走了。

气得两人牙痒痒。

*

东京事了,两人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宫治带着宫侑去店里交待了一番,店员看着宫治几次走神,宫治就停下来问他怎么。

店员摇头,“就是……好像没见老板这么精神过。”

宫侑听他这样说瞥了宫治一眼,宫治收到他的视线,假装没看见,“认真听。”

交代完,他们提着行李箱要上车的时候,宫治回头看。

宫侑撅起嘴,“干嘛?有什么好看的,走了。”他对东京没有任何好印象。

宫治目光转向他,捏住他的嘴唇扯了扯,脸上浮现出笑意,什么都没说。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就会回到大阪,之后,除了有比赛,或者是其他原因,大概就不会经常在这边了。他们的公寓没卖,就放在那里,因为宫治越看那个沙发和100寸的大电视越喜欢,实在有点舍不得。

……

他们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宫侑开始复健,他休息了这一段时间,已经把什么都养回来。

宫治监督他控制饮食,为了宫侑的体能恢复,他比角名还要无情,宫侑气得哇哇大叫,每天都要对宫治生一分钟的气,晚上又要宫治抱着他睡觉。

宫治也回到大阪的店面,这边都是老员工,最初店面刚开的时候就跟他在一起,知道他回来都很开心,还办了个欢迎会,宫侑也跑来凑热闹,这特殊的一天,宫治特赦他能吃点想吃的东西。

炸猪排送进嘴里的时候,宫侑真诚地喷出眼泪。

被宫治如实拍了下来。

又过了几天,宫侑再次去医院做过检查,确定身体的确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之后,终于返回黑狼开始参加训练,木兔见到他当场给了一个熊抱,以昭告全球场的声音大声表白自己非常想念侑侑的托球。

佐久早也百年难遇主动走到他面前,间隔三米问,“记忆恢复了?”

宫侑笑眯眯,“都想起来了。”

他就没再问别的。

而宫治那边,北前辈腾出时间后,过来见了他一面。

看到他时,北信介用很平缓的声音说,“治,你痊愈了。”

宫治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北信介所说的是他的流感。

两个人聊了聊店里的生意,以及新来的米用着怎么样。

北信介没有多待,没坐多久就离开,当宫治站在饭团宫外,看着车远去的影子,却又迟疑起来,北前辈说的真的是流感吗。

他看着车尾消失在路尽头,想起很多事。

他搬到东京之后,北前辈曾经打电话问过他原因,他没有说,北前辈也没有再问。

只是每次送到东京分店的米,都是北前辈亲自送来的。其实北前辈现在招了很多长工,应该是那些人送。

但是这几年每一次都是他亲自来。

而且,在大阪的时候,北前辈送米都是三个月左右送一次。可到了更远的东京,北前辈反而改成不到两个月就送一次。

这样,他们见面的时间就多了。

他来了,又总会和宫治吃一顿饭,随口聊聊生活。

在宫治最浑浑噩噩的那一阵子,为了不让北前辈发现异样,他也会勉强把自己收拾利索,像个人一样出现在北前辈的面前。

就这样度过了那段时间。

他想起前段时间流感,他们待在屋里,宫侑和他磨着角名讲北前辈是怎么发现的。

角名就说北前辈在某一个阶段,大概是他们在仙台的那场比赛之后,突然开始很关注黑狼的比赛。

搞得角名很莫名,追着北前辈问为什么,北前辈也不说原因。

还曾经问过角名,侑比赛的时候,治有没有去现场过。

……那不就是他去东京的时间吗?

他想起寡言的北前辈这几年在line上和他稍显频繁的聊天。

北前辈什么都没问过。

宫治一时无言,最后揉了揉眼睛,回了饭团宫。

*

宫侑所有有的没的东西全都要搬到宫治买的公寓里,用宫侑的话来说,这里所有的创意都是两人一起想的,当然应该住这边。

但他自己紧锣密鼓地训练又没时间收拾,最后收拾的重任就再次落到宫治的身上。

宫治对于这种情形也只有接受,谁让他们家这是一位运动员呢。

他还是像以往一样带了饭团宫的饭团,结果开车过去在小区门口听到机子在报他的车牌号,道闸自动打开了。

门卫大叔从窗口冒头出来,“直接进,上次业主开过来的时候已经给你录上了!”

宫治怔了一下,回忆起宫侑之前到这边收拾衣服。

但他还是下车把饭团递了进去,“您收下吧,最后一回,以后可能不常来这边。”

门卫大叔本来打算推辞,听到他这话意外,“怎么了,要搬走了吗?”

“算是吧,他搬到我那边去。更方便一点。”

“好吧,”也不知为什么,门卫大叔神情有几分可惜,“既然是最后一回,我就厚脸皮收了。”

宫治笑着点头,“之前谢谢您关照。”

“那叫什么事。”

和门卫大叔聊了几句天,宫治才把车开进去。

走进公寓的时候宫治觉得有些冷,紧了紧衣领,他不是很喜欢宫侑这个公寓,他感觉宫侑也不会很喜欢。

到处都冷冰冰的。

他以批判的眼神环视了一周又一周,才慢悠悠收拾起来。

宫侑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他没花三个小时就收拾干净。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这么点东西,宫侑怎么在这生活的?

想起他在东京那番珍爱生活的言论,宫治哼了声。

对他说得那么好听,自己还不是一个样?

宫治看着空荡荡的大房子,想象了一下宫侑怎么在这冷清的地方度过每一天,眼前就好像出现宫侑枯坐在沙发上的身影,他有点难受,不愿意再多留,打算再检查一遍就走。

等检查到卧室,因为床头有一些厚度,但又没有太厚,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看看里面有没有夹层。

就走过去尝试拉了拉。

夹层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满满的零食包装,花花绿绿什么都有。

“好啊,偷吃……”宫治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零食包装叠得很整齐,不像是乱塞的。而且每一个零食袋撕开的口都重新粘好了。

这让宫治看着很熟悉。

还上学的时候,宫侑总能把他惹生气。当宫治特别特别生宫侑气的时候,就会不理他,赌气一样说什么都不肯理,宫侑就会想尽办法道歉。课间来,宫治不搭理他,送小纸条,宫治看都不看,托角名传话,角名还没开口,宫治直接告诉他省点力气。

后来宫侑就想出来这样一个办法,去买宫治喜欢吃的零食,然后又把里面的零食都清出来,然后用马克笔在零食袋里写道歉的话,再把零食袋原封不动复原,然后拿给宫治。

宫治不知道他是用哪边脑子想出来的这么个讨厌方法,他本来就很生气,看到零食袋里没有零食就变得更生气,然后就会忍不住拽着宫侑打一架。

接着,宫侑的目的达到了。

他们和好了。

宫治和那一叠零食袋静静对望了一会儿,上床,坐在床板上,把零食袋一摞一摞取了出来,粘好的地方重新撕开。

里面的话就一行一行朝他跑过来。

——我为什么总是不能多想一点呢?如果我能想到,我就能知道,阿治在为什么而痛苦。

……

——恭喜阿治开业!好厉害,你怎么这么厉害!穿饭团宫制服的样子咋那么帅!我……我有偷偷去,虽然阿治没有叫我,但是开店这么大的事,我应该在才对嘛。我车位选得可好了,有抓拍到咱俩的合照哟。

——怎么突然去东京啊,怎么也没有对我说一声,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东京一点都不好……阿治,不要去。

……

——东京降温啦,阿治不要忘记穿厚一点,你那么怕冷。

——比赛输了,有点难过。阿治,你有看到我比赛吗?还是不要看到比较好……

——阿治,我已经都改好啦。藤井说我过度依赖,所以我有想办法改正,衣服我再也不乱放,都有叠整齐,东西也不会乱丢,从哪里拿的就会放回哪里,我什么都会改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原谅我?

宫治一个一个看过去,眼睛湿润,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轻声问那个不在场的人,“到底谁是傻子?”

袋子大概是按照先后顺序排的,往后面翻,字体变得潦草了许多。

——你怎么可能会喜欢其他人呢?一定是骗我的,对吧阿治。

——我在这里啊,你忘了我吗?

——如果你敢结婚,我一定比你先结。

——为什么这么对我?我都改好了,为什么还不原谅我?

……

——阿治。我有点撑不住了,你能不能

这是最后一个袋子上的字。

是一袋巧克力。

宫治看了一眼赏味期限。

是宫侑比赛出事前不久。

“……”

宫治盯着那行字看了很长时间。

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

他将包装袋重新抚平,整理好,然后拿到也打包装了起来。

然后离开了这栋公寓。

*

开车回去的时候,当行驶在这条他来过不少回的路上,应该在哪里转弯,应该在哪里减速,宫治好像闭着眼都能知道。

他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尘埃落定的感觉。

未来会怎样?是好还是坏?

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好像早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宫侑是他取之不竭的勇气。

回到他们的家,宫治将宫侑的东西一箱一箱搬上楼,又拆开,把宫侑为数不多的东西安放在他们的家里,只留下那一箱包装袋没拆。

接着去超市买菜,回到家的时候看一看时间,已经下午四五点,大概等他做好饭的时候,宫侑就刚好到家了。

他估算的时间没差。

宫侑哼着歌推开门的时候,饭菜刚刚准备好。

“我回来啦阿治。”

宫侑进来的时候看到客厅的箱子,大概以为是剩下还没收拾的,就去找纸刀,宫治叫住他,“那个不急着拆,先吃饭。”

“好。”

宫侑跑过去洗手的时候还亲了亲宫治的脸,想要挤在宫治的身边坐,宫治推了推他,“到对面去。”

“为啥?”

“有事。”

“那好吧。”宫侑不太情愿,又好奇宫治要对他说什么话,磨磨蹭蹭挪过去,坐定之后噘了噘嘴,“阿治有什么事啊,这么正式。”

“……想跟你说说话。”

宫治拿起筷子,看着宫侑,“感觉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宫侑坐直了一些,一只手托着脸,将宫治仔细看了看,眯着眼笑,“好吧,既然是这样的原因,我可以暂时同意坐得离阿治稍微远一点。”

宫治弯了弯嘴角,切入正题很快,“我看到你放在夹层里的零食包装了。”

“……啊?”

宫侑神情一呆。

“……”过了几秒钟,脑子里突然多了一段记忆一样大叫出声,“啊啊啊啊啊!”

宫治被吵到,笑得更厉害,“干什么这样。”

宫侑的脸爆红,讷讷半天,又摸鼻子又抓耳朵,也没说出话来。

“害什么羞?这种事你以前又不是没做过。”

“那……那不一样……”宫侑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头往下低不去看宫治。

“反正我已经看过了,”宫治很坦然,用下巴点了点客厅的纸箱,“都给你装过来了。”

宫侑变得不能直视那个箱子。

宫治放下筷子伸胳膊揉了揉宫侑的脸,“行了,都过去了啊。害什么羞?我就是想问你,还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想告诉我的,都可以说。”

因为总是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又或者事情过去两人就忘了,也不爱翻旧账,所以他们很少这样说话,宫治现在说出口也有些不自在。

但毕竟他们这次吵架的时间太长了。

说一说也好。

宫侑就重新看向宫治。

他是有很多想问的。

本来想着,以后他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呢,不问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其实他只是怕宫治不知道怎么回答、又或者是不想回答他而已。

宫治现在想说了,他是想问的。

“……现在还有怕吗?那个,你在东京看到的那个。”

宫治知道宫侑是在说中野,他也没想到,这个曾经让他深陷恐惧和噩梦的人,现在再提起,他的心竟然是全然平静的。

“不怕了。”

宫治说,“什么都没有你离开更可怕。”

这句话不经他思考就说了出来,然后他才迟钝意识到,这就是原因。

他们在一起,要面对的一切都是可怕的。

但他已经长大了,他有能力保护宫侑,他也知道,宫侑和中野是不一样的。

宫侑足够坚强,又很聪明,害怕的也不是那些。

宫侑的呼吸也因为宫治的话滞住。

顿了很久,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不再那样声调起伏,少见地有几分低哑,“……我做错的很多事,你还怪我吗?”

宫侑这样说,可宫治却实在回忆不起,他做错过什么,如果是因为他们分开,宫治只能回答,

“从来没有。哪怕我当时并不知道你的想法,阿侑,但……

“其他事情我都会生你的气。

“唯独这件事,无论你怎样选择……

“如果你一辈子不回心转意,我也愿意一辈子欺骗自己。

“我们还是亲兄弟。”

宫侑又掉眼泪了。

宫治抽了纸巾给他,宫侑却握着他的手胡乱在脸上抹。

“……你明知道我有多贪心。你的所有,都是我的。不许骗自己。”

“我知道。”

宫治想,孪生的血缘也许就是他的备伞。

当主伞已经无法带领他安全着陆的时候,他心里知道,他还有办法,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即便有可能会受伤,有可能会痛苦,但不至于摔到粉身碎骨。

而且这份备伞无需检查,却比世界上所有的备伞都要忠诚、珍贵,永远、永远不会出现故障。

想到这里,宫治就觉得有些开心。

“你还笑……”宫治抽着鼻子,“你怎么……这样啊?”

“哭得好逊。”

“哎呀,你别说,还没问完呢。”

“问吧,我在听。”

“……那个女朋友,阿治真的……”要是此刻说在意,好像也不尽然,因为宫治现在就是他的,宫侑可以不去想那些事。但是既然那一箱包装袋也跟着过来,那当时的记忆也就跟着出来添乱,说难受,宫侑只是回忆起了当时的心情,“我当时难过死了,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假的,”宫治给出令他安定的回答,“我看到你和那个伊藤的绯闻,那么真,是我先难过的。所以我花钱雇人,想看看你什么反应。”

宫侑瞪大眼睛大声说,“那是假的!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啊!”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在你身边。”

“我是因为你找女朋友,我才说要结婚的!”

“知道,你不是都写在赔罪零食袋里面了吗,”宫治捋了一下这其中复杂的关系,忍不住发笑,“什么啊,怎么像两个盲人一样,我们两个这么搞笑吗。”

“一点也不搞笑!”宫侑完全不明白宫治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他深呼了口气,“如果我们在一起,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误会。”

“是啊,如果我们在一起,”宫治耸了耸肩,“谁让我们当时不在一起。”

“以后就不会了!”

“嗯。以后就不会了。”

宫侑看向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二十五岁的宫侑,“还有什么别的要问吗?侑选手。”

“有。”

还有一个问题。

宫侑一直都很在意的一个问题。

“你……跳伞的时候……”问到一半,宫侑就问不下去了,那种想象似乎还没有在他的脑海里成型,他怎么也问不出口,可是他明明都从宫治的日记本里看到了。

“……”宫治知道他在问什么,也变得沉默,唯独这件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宫侑讲。

因为他知道,从他口中说出的答案一定会伤害到宫侑。

“……你不是都在日记里看过了吗?”

像是掩饰一样,宫治又马上接着说,“其实……那完全就是一场意外,你明白吧?跳伞的安全系数是很高的。”

宫侑不明白。

但是他盯着宫治的眼睛,就真的没有再问。

他看的时间太长了,宫治都一直找不出能说的话,只能冲他干笑了两声。

宫侑捏了捏宫治的手。

宫治马上把话题揭过去,“该我问了吧?”

“……问吧。”

宫治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以前,我是说我东京培训回来不太正常的那段时间……”

“首先,我先纠正一下,那不叫不正常,”宫侑打断他的话,“谁准你这么说自己的?看到那样的场景你还想怎么样,你应该告诉我才对,你应该对我说才对啊!我要是知道了,也会害怕,我们两个一起害怕,不就没那么害怕了吗?你非要自己憋在心里,怎么样,憋出事来了吧!”

“……我还没开始问呢,你怎么这么多话。”

“那,那你问。是你说的不对嘛。”

“好好,我是说,就是那个时候,我对你那样,就是什么都要管,你有没有很不喜欢。毕竟……你,你曾经跟我说……”

“没有!没有没有……你在想什么啊阿治,”宫侑急得没有了很多声,捏着宫治的手指一根一根揉,“我喜欢你那样……”

说完,可能是觉得自己声音有点儿小,不够表达真诚,他又放大声音郑重重复,“我说了,我喜欢你那样,我喜欢你管我,怎么管都好。是你那时候说话的声音……太严厉了,我就是,不习惯你那么严厉说我,好像我做了让你不开心的事一样。但反正你要知道,我特别、特别喜欢你那样对我,打很多电话也好,发很多信息也好,阿治要是可以的话,最好以后也那样,不然我可能会有点伤心。”

“……”

老天,这个世界上除了宫侑,还有人能理直气壮地说这些话,提出这样的要求吗?

宫治呆呆看着他,脑子断弦一样忘了自己刚才还想问什么话,倒是脸上不知不觉飘上两片红,“你可真是……”

“过来抱抱我。”宫侑就是这种语气提要求的。

宫治拒绝不了,也忍不下嘴角的笑,起身走过去,宫侑就一下把他拽过去,他跨坐在在宫侑的腿上。

宫侑头埋在宫治的胸口来回蹭,宫治搂着他的脖子,有点儿不甘心。

难道这就是话多的人的优势?

看宫侑问他的时候,小嘴叭叭停不下,一会儿一个问题让他回答。等轮到他了,他才问了一个问题,宫侑不仅打断他,还叽里咕噜回答一大串,还提要求,一点儿都不害臊。

他可……

他可真喜欢。

*

停滞在他们身上的时间终于开始流动。

他们要继续长大了。

以后还会慢慢变老。

总之,肯定还是会两个人在一起。

二零二一年,东京奥运会,宫侑作为奥运选手登上世界的舞台。精湛的技术还有英俊的面容令他迎来无数喝彩。海外出现越来越多关注他的粉丝们,网络上铺天盖地是他的精彩表现。宫侑成为那种会让亲戚邻里惊叹是明星的厉害球员。

的确,他就是那么厉害。

有人爱他,也有人黑他,喜欢他有很多原因,不喜欢他也有很多原因。

而宫侑什么都没变过。

他天生下来是什么样子,就一直都是什么样子。

睡觉的时候非要搂着宫治,身上蹭破一点儿皮马上就大呼小叫让宫治看,宫治必须放下手中的杂事马上赶到,因为再晚一点,宫侑要难过了。

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排球这项运动,一如既往爱着宫治。

还是需要宫治全部的爱浇灌。

二零二二年,妖怪世代齐聚一堂,全明星大赛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那些已经成为世界顶尖职业排球选手的人们是如此耀眼。

而在宫治的眼中,没有人能夺走宫侑的光芒。

比赛结束他们回到东京的公寓小住。性事结束之后,宫治抱着宫侑,两人赤身裸体倒在沙发上。宫治看着公寓的天花板,喃喃自语一般,“我好像开始有点儿喜欢东京了。”

宫侑愤愤然于他的背叛,固执己见,“你怎么这么……才两年!别太宽容好嘛?我还是不喜欢。”

宫治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不说话。

二零二三年,宫治的事业拓展期,忙得脚不沾地,和北前辈的联络变得比前几年还要更频繁,他希望全部店面的米都要用北前辈的米,也许世界上真的还有比北前辈种得更好的米,但是宫治没见过,他认识北前辈很多年,只信得过北前辈种的米。

宫侑在这一年格外乖巧懂事,没有经常撒娇让宫治帮忙做这做那,潜心学习了按摩,还点亮了许多家庭煮夫技能。

看见当今炙手可热的国手运动员穿着围裙站在自己面前,宫治推了推平光镜万分满意,“不错。以后退役了就这么照顾我,我养你。”

“好!”就这么被预定包养的宫侑把一句好说得豪情万丈。

二零二四年,巴黎奥运会,宫治的饭团宫已经开了很多家,他有了很多很多钱,当看着银行卡的余额时,他知道,不论未来发生什么,他都有能力带宫侑离开。去一个不会让他们受到任何伤害的地方。

在运动员们准备启程之前,他把手中的事务都分派出去,然后作为家属随宫侑一起赶往巴黎。

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一直一直都要在彼此身边。

又一年的休赛期,宫侑收到了一份等待已久的邮件。

当他拆开,看到那张他为之付出了许多努力才得到的证明时,宫侑就一脚跨过时间的洪流,再次回到他打开宫治日记本的那一天。

——我害怕的不是事故,而是当时那一瞬间出现过……等待结果降临的念头。这让我不能原谅。

——我把那张照片放在床边,时刻警醒自己,绝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冬去春来,他们的生活已经越来越好,好到连宫侑这样的人也开始有些迟疑,不知道他上辈子到底做出过什么卓越的贡献,上天要如此厚待他。

已经这么好,但宫治日记本上最后两句话几年过去却一直萦绕在宫侑的心头,无法消散。

宫侑早就做好了那个决定,并且一直在努力实现,直到今天收到这份邮件。

宫侑将里面的证书拆出来左看右看,十分满意。

迫不及待捧到宫治面前去献宝。

USPA-D跳伞执照。

跳伞执照等级最高的那一个,他可以带宫治去跳伞了。

证书递到宫治的眼前。

宫治定了定神才意识到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目光变得有些呆,片刻后,他又去看抱着他的宫侑。

宫侑笑得真傻,他的眼角已经有了几缕不那么明显的细纹。

一副很得意,很希望得到夸奖的模样。

“……”

宫治无言。

因为这张执照能出现在宫治的面前,意味着这五年,在忙碌的赛季中,在繁重的训练之余,宫侑要抽出时间,从高空跃下至少五百次以上。

要去参加考核,要完成考证种种繁杂的要求,要一级一级往上考,还要不被宫治发现。

如此如此,他才能在今天看到这张执照。

“……干嘛去考这个啊。”

“想考嘛。”

宫治拿着证书一直看,看了很久。

原来,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时间怎么这么快?他都没发现。

因为和宫侑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好像那么开心……他还没来得及抓紧,时间就已经悄悄不见。

眼泪没有征兆,不讲道理砸在上面。

以前发生的很多事,又在这一刻浮现在宫治的眼前。

阿侑是什么时候决定做这件事的?

在那超过五百次从天空上跳下的一瞬间,阿侑在想什么呢。

原来阿侑还是很在意那件事。

亏他能憋住这么久不说。

宫治已经都要忘记跳伞的事情了,而宫侑原来始终不能释怀。

他的珍重和在意,让宫治手中这薄薄的卡片变得沉重无比。

宫治捶了宫侑一拳,声音不知不觉已经带着哭腔,“……神经病。”

宫侑弯起嘴角,握住宫治的拳头,将人拉过来抱住。

宫治抱紧了他,哭声却慢慢变大,然后越来越大,他搂紧宫侑的腰。

“你烦死人了,我讨厌你……”

“哦。”宫侑笑了声,眼眶也渐渐变红。

“……我讨厌你!”

宫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他用力地抱紧宫治,明明想笑,声音却因为哽咽而有些变调,“对不起啦阿治。”

宫治哭得好难过,他过得这么幸福,原本很久没有感受到难过。

大概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宫治在这一刻回过神,终于在哭了。

对方一直在流泪,泪水像归流的小河淌在宫侑的身上,还大声抽泣,借走此刻宫治的身体和灵魂,再一次告诉宫侑——

“但是,但是……我没有怪你。”

宫侑亲了亲宫治的脸颊,他的嘴唇烫烫的,“……我知道。”

*

宫侑考下证书自然是已经将什么都打算好了。

假期时,宫侑就带着宫治一起去约定好的场地,他特地包了场。

关于跳伞的事情,宫治都快要忘干净了,那段时间本来他也不是很清明。结果看到宫侑就像专业跳伞教练一样在他面前念念有词重复着注意事项,一切细节,帮他检查穿戴,检查伞包,勤劳得像个小蜜蜂。

宫治一边听一边盯着宫侑的脸看,一边想到宫侑认真准备考试的样子,想到宫侑在考试的时候,肯定会在想,等拿到执照的时候就去给宫治一个大惊喜。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凑近在宫侑的嘴角啄了啄。

宫侑的声音就停住。

“阿侑,你怎么这么帅?”

宫侑的脸肉眼可见红起来。

“你……这是调戏!”

“我没有我没有。”宫治反驳,结果又靠得宫侑更近,搂着宫侑的腰,咬住宫侑的嘴唇吮吸,宫侑毫无抵抗缴械投降,舌头和宫治纠缠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两人呼吸不顺畅,才分开。

宫治看着宫侑红红的嘴唇笑,“这才是调戏。”

宫侑就憋不住也在笑。

他笑起来也那么好看。

宫治忍不住想要留下这一幕,把手机掏出来,“拍张照片吧,留个纪念。”

“噢!”

两个人贴在一起,嘴唇都有些红,脸也泛着一些红,紧紧挨着,把镜头挤得满满当当。

咔嚓一声,留下一张之后他们放在床头很多年的合照。

一直到宫侑带着宫治上飞机的时候,他还在傻笑。

“教练,你专业一点。”宫治坐在宫侑的身前,晃了晃宫侑搂着他的胳膊。

宫侑立刻清了清嗓子,“我很专业,我可是有证的。”

“哦呦。”

飞机越升越高,直到升到指定位置。

侧门打开了,风很快涌了上来。

宫治看到门外的天空,蓝得出奇,他竟然头一次感觉心跳有些快。

宫侑带着他挪到门边,两人脚都落在舱门外,宫治看着眼前的高空,有些恍惚。

原来这里这么高啊。

他之前从来没意识到过。

风是冷的,一直往两人身上刮。

这么冷吗原来。

他以前是怎么跳的来着?

宫侑搂着宫治,亲了亲宫治的耳朵,“准备好了吗阿治?”

“……”宫治不想承认自己有些紧张,他明明之前也跳过很多次,结果现在竟然搞得像个第一次跳伞的菜鸟。

他下意识往后靠了靠,贴得宫侑更紧,好像这样就变得更安全一点。

宫侑感觉到了,捏着宫治的下巴让他转头,亲了他一下。

宫治抬眼,就对上风镜之后,宫侑发亮的眼眸。

“相信我。”

宫治看着他的眼睛,心“咚”的一声,落回实处。

是啊,宫侑在呢。

他点了点头。

“那,我们要飞喽。”

“好。”

“走啦!”

二零二五年情人节,一万五千英尺的高空上,宫侑带着宫治从嗡鸣的飞机上一跃而下。

一瞬间天地倒转,那短暂的失重感如约而至,宫治却更加鲜明感觉到身后的宫侑。

无形的束缚被呼啸的风撕扯,很快就四分五裂,随风散去,皮肤也要被气流割开,有些冷,但身体里却升起巨大的火焰,那是兴奋和快乐。

两个人不断下坠,穿过了有雨的云,水珠将他们包裹,雨像针,将他们两个一穿而过。正如他们在任何其他时刻一样,在这片云里,他们始终在对方身边。

等他们从云中逃出来,视野中再没有阻隔。

地上的一切原来竟是如此渺小,爱或者恨,对或者错,伤心还是难过,都变得不值一提。一切都消失不见。

大团大团的云他们触手可及,没有边界的湛蓝包容所有。

其中也有宫治大笑的声音。

降落伞撑开,灵魂与肉体一同升上去。

天地广阔,时间无垠,他们大声叫喊,毫不顾虑,就像两个回到二十岁的男孩。

“开心吗阿治!”

手持摄像机里,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他们长出羽翼游荡天际,俯视着人间的一切。

阳光真好。

“阿侑——

“我——爱——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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