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Bad boy-怪男孩
无论什么声音,太密的话,听起来就像噪音一样。
“啪!”角名烦躁地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站直身体。
紧接着,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鸦雀无声的教室中,高大少年面色冷淡中透着不耐。
“角名,你干什么?”
角名回过神,发现老师正皱着眉看向自己。
目光瞥向身前的座位,宫治正回过身,用眼神询问他在发什么疯。
“抱,抱歉。”角名揉了揉后颈。
之后被老师不怎么和善地请出教室。
“……”
已经是冬季,走出教室之后被冷风一扑,额角的胀痛似乎缓解了不少。角名目视洗蓝的天空呼出一口气。
没等几分钟,教室的门再度打开,角名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宫治站在他旁边,撞了撞他的肩膀,“咋了角名,这几天都怪怪的。”
“没事……可能是刚搬出去,不太适应。”
“真的吗?”宫治一副没怎么相信的模样,狐疑,“不会是因为前几天北前辈那些话吧?”
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一下更垮了,并伴随着不轻不重的一声啧。
宫治一下笑出声,“这是你第一次经历?没事,北前辈对事不对人,以后你就习惯了。”
“你也被训过?”
“当然。”又一阵冷风,宫治缩了缩脖子,“不如说,排球部不存在没有被正论拳暴击过的人类,大家都一样啦。阿侑更是自作自受的长期移动靶。”
角名听到这话的同时,心情好像并没有变得好一些。
——是前几天下午训练的时候,因为有些累,教练又不在,偷懒想要休息片刻的时候被抓住了。
那个并不算太熟悉,只知道不太好相处的二年级学长,就站在他面前。
角名伦太郎本人,作为一名从小天赋过人的排球选手,并不缺乏与“前辈”、“教练”、“权利高一级的人”相处的经历,大多数时候心里没什么感触。
可是当时他躲在角落,抬头看到那个头发颜色奇怪的前辈垂眸看着自己,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的时候,心还是忍不住跳了一下。
是那种,很陌生的,基本上就没出现过几次的,怕的感觉。
角名在那一刻莫名懊恼。
“你在这里干什么?”
“呃……我……”
“现在是训练时间。”很平静的陈述,很明显的指责。
“十,十分抱歉。”
“你身为正选队员都偷懒懈怠,那些想要上场而努力训练的替补队员会心中不满,这对球队和你都不好。”
“抱,抱歉前辈。”他想起来,面前的前辈正是一名替补球员——训练非常、非常认真,从来没有见他偷过一次懒。
“你的抱歉不应该对我,”声音真的很冷淡,像是机器人发出来的,“同步训练也会建立首发成员之间的默契,让你们更加了解彼此,加深球场上的配合。无论你的天赋怎样,排球都不可能因为一个人决定胜负。你不该躲到这里。”
“……”
北前辈没有大吼大叫,声线没有起伏,表情没有变化,他被训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当时太慌张了,只想着赶紧逃走。以至于忘记北前辈还有后话。
“最近几次看到你心不在焉,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是怎么回答的?他有没有回答?
都记不得了。
“如果身体真的不舒服,不要勉强,可以向教练请假。”
他大概是说了声好。
想起这后半段的时候,角名已经躲着北信介走了有一段时间。
唯一的例外是从宿舍搬出来的那天,同级的排球部成员还有二年级包括北前辈在内的几位学长一同来,帮忙搬东西顺便一起庆祝。角名记得双子一直在捣乱,北前辈是被阿兰前辈拽来的,下厨做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餐。
这之后的几天,他们没再有过任何交流。
角名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烦什么,反正只要想到下午训练的时候还会和北信介碰面,哪怕可能整个下午都不需要说一句话,他还是浑身不自在。
他想,他可能有点儿讨厌这位前辈。
可是……北前辈在球队里很有威信,就连三年级在他面前都会变老实,教练经常叫北前辈帮忙。大家都知道,三年级退部之后,北前辈大概会是他们新的主将。
……离北前辈毕业还有两年呢。
想象一下北前辈做主将的排球部,角名浑身激灵了一下。
回想起当初那个决定从爱知跑到这边的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当时知道会碰到这样一位前辈,会不会后悔来这里。
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隔壁二班的门也打开。
前后走出两个人,角名余光一瞟,就没什么兴趣地收回目光。
是宫侑和银岛跑出来作伴。
宫侑挤到宫治旁边,“聊什么呢你们,刚才就看到你们出来。”
“很难说,角名心灵受伤了。不好治。”
宫侑皱眉咂嘴,“听起来怪恶心的。”
银岛啊了声,“因为北前辈吗?唉呀角名刚来不知道,北前辈的性格就是那样,你改掉他就不会再说了,他很负责任。”
角名懒得理他们。
四个人趴在栏杆吹了会儿冷风,他还是决定为自己正名一下,“那个我早就忘了。是因为这几天半夜有对夫妻一直在楼道里吵架,而且出租屋还漏水,睡觉的时候滴滴答答响个不停,我没睡好。”
银岛问,“你这几天黑眼圈确实重了不少,有找物业或者房东反映过吗?”
话题终于离开那位前辈走上正轨,角名由衷地心底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放学回去再说吧。”
其实给房东打过电话,对方说过会找人处理,但过去好几天也不见有人来。
物业更是常常不见人影。
到假期还是没人来的话,他再自己想办法。
好麻烦……
要不搬走好了。
……算了,那样好像更麻烦。
被这样繁杂的琐事霸占着,很快到了下午部活时间。
因为教室挨得很近以及双胞胎的缘故,没有特殊的情况,四位一年级的排球部成员都会一同前往部活室。
要抵达部活室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楼梯间的墙是整片玻璃,落日余晖被分割成数十个方格子又向下飘落,走廊地板上像是荡漾着潋滟水光。
沿着走廊向前的时候,是角名认为不后悔转来稻荷崎的几个原因之一。
今天午后下起小雪,等到他们往部活室赶的时候,雪已经盖住稻荷崎。
二年级的学长已经在部活室,角名和另外三人一起向前辈们打过招呼后,很自然地注意到,北前辈不在这里。
他已经换好衣服去训练场了吗?
……是因为他总是很严厉,所以才惹人在意的。
如果能和他不碰面就最好。
结果真的如愿,训练场也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踪影。
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他请假。
“阿兰君,北前辈呢?他今天没有来吗?”
是宫治,一边热身一边在问阿兰。
角名就跑在他们前面,距离又不是很远,所以清楚就能听到。
“信介的奶奶……好像身体不太舒服,所以他今天就先请假回家了。”
“哦……希望没什么事。”
原来是因为这个。
虽然不怎么喜欢他,但是角名心里想的还是和宫治一样,希望无事发生。
不过,今天好像真的有些冷。
热身结束的时候,角名竟然还是觉得身体发冷。
不过他没放在心上,继续按照教练的指示训练,参与比赛对抗,助跑、起跳、扣球——练习得越多,身体不舒服的感觉就愈发清晰。
也许是有点低烧。
角名喘着粗气,撑在膝盖上的双手轻微发着颤。
早知道也请个假先回家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回去。
随即角名又想起来,之前宫侑那家伙在训练的时候打了个喷嚏,就被北前辈要求回家休息,还给他准备了补剂和爱吃的梅干,把那家伙感动得像个傻瓜。
总之,他又不需要前辈那样的关照,尤其是那位。
回家之后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
他的身体素质很好,往常都是这样的。
离开学校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电车上没什么人,宫侑和宫治开始争执今天谁的跳发更帅气,角名昏昏沉沉,只觉得耳边很吵。
银岛大约看出他过于安静,问有没有什么事。
“有点累而已。”他不愿多说。
大概五分钟之后,角名先下车。
他眼前已经全是重影,掌心像是着火,紧了紧围巾,可还是觉得冷风无孔不入。就这么勉强坚持直到看见那座周围种植着茂密树木的白楼——他租住的地方。
角名站在远处,眼前有一点点模糊,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总觉得哪里奇怪,可又想不清楚,只能沿着路灯坏掉的小路缓慢朝那边走。不知道是不是路上没有人的缘故,显得周围太过安静,角名竟然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很大,像某种噪声不停在耳膜上弹跳。
烦得不行。
进了白楼,角名才知道那点不对劲是怎么回事。
分明不到九点,这里的隔音又算不上很好,可却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而且在外面的时候,也没有哪一户开灯。
是停电了吗?
周围黑得他什么都看不见。
租的屋子在顶楼,这意味着他要发着烧,在漆黑的楼梯里爬很久的台阶。
虚弱、夜晚、黑暗、爬台阶。
他当然不会像宫侑那家伙那么胆小,随便发生点什么就能被吓得大呼小叫。但多少还是有点……
算了。
难道还能有鬼吗。
总之慢慢往上走,昏迷之前肯定能到吧。
角名用力咽了口唾沫,像是咽下一块石头,然后踏上了一层的台阶。
嗒——
脚步声真清晰。
在太安静的环境里,过于清晰的声音也像是一种噪声。
嗒、嗒、嗒——
他试图将脚步声放轻,但是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噪声只不过是从一种稍微沉一些的清晰声音,换成另一种,稍微轻一些的清晰声音。
四阶、五阶、六阶——
短短一层楼梯,竟然让他比训练的时候还要累,他的腿像是被抽掉骨头,每走一步,都觉得下一步一定走不动了。
不要这样……发个烧就好像动不了的样子。
要不,在楼梯间睡吧。他还年轻,睡一觉应该死不了,明天睁眼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恶,为什么要租顶楼啊。
撑着扶手重喘的间隙,想起中介的话,把这里吹得天花乱坠,租金便宜,离学校近,装修很新——确实够新,但还是漏水,物业不负责任,还有像现在这样停电的情况。
好像被坑了。
烦。
感觉已经跑过五公里,累到只要意识稍稍松弛,躺在地上能秒睡的时候,角名费力睁大眼睛辨认四周,发现自己才爬完一楼。
“……”
他在一楼转角大概休息了五分钟,才抬起沉重的左脚继续往上迈了一阶。
同时感到很奇怪,就算是发烧,几层楼梯而已,凭他的体力撑一撑也不该这么狼狈吧,怎么这么累,身体沉得像是一步都走不动。刚开始只是扶着楼梯扶手,二楼上到一半的时候,他几乎是拽着扶手才能往上走。
“呼,呼——”
二楼楼梯间的窗户开着,月光洒进来,所以这一层楼梯的台阶特别清楚,清楚得就像是灯在照。
难道一楼的窗户没有开吗?刚刚分明什么都看不到。
角名也想不起来了,但如果剩下几层都是这个亮度,倒也并不算很暗。
这样想着,他不自知紧绷的心稍稍松开了一些,目光游离四周。
扫到墙面的时候一顿。
那里有影子——两个叠在一起的影子。
他猛然转过身。
身后什么都没有。
但是因为动作太过剧烈,整个人都跟着发晕,定定站了好久,那种晕眩感才消失。再去看,墙面上又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心迟钝重跳了两下,顶到他的喉咙。
是幻觉吗?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可能是烧得温度太高了,眼前模糊才看错的。虽然他自己也不太能摸出来,只觉得很冷而已。
也有可能是光影的时候,很多时候在路灯下,人确实不止一个影子。
还有,出了很多汗。
继续爬。
又爬上二楼的时候,角名的汗已经密到往下滴落。
膝盖几乎无法打直,背也抬不起来,只能弓着。现在如果有另一个人在场的话,说不定会觉得他奇怪的动作像个怪物。
他的喘息声更重了,重到好像整栋楼都在回响。竟然没有哪一户租户觉得奇怪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吗?这里的隔音又不是很好。
要是有个人出来看一下,能不能拜托他背自己上五楼啊?
还有三层,感觉这辈子都走不到了……
“嗒、嗒、嗒——”
一楼传来脚步声。
是有住户回来了吗?
太好了,好像终于交好运了,等他走到身边的时候拜托他帮一下忙。
应该不会直接拒绝吧?看在都是人的份上。
“嗒、嗒——”
一楼原来有这么多台阶吗?
角名迷迷糊糊得想,他感觉自己刚才上来的时候好像也没有迈这么多阶。
但身后还是有上楼梯的声音。
他缓慢回头,看向楼下的方向,叫了声,“你好?”
脚步声不见了。
角名混沌的大脑终于察觉出一些不对劲,他没有出声,但也没有回头再往楼下看,用力迈步往上走。
接着他发现,不知道为什么,走上三楼之后,完全不像在一楼二楼的时候那样诡异得像是一步都动不了。他擦了擦满头的汗,趁精力恢复了一点儿,赶紧迈步往上,连一分钟都没用,就跨上五楼,最后一丝力气驱使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又迅速反手把门关上。
他尝试去开灯。
谢天谢地,顺利打开了。
是来电了吗?
角名呼出最后一口气,浑身彻底放松下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到床边的,也没有办法分出一丝力气去洗个澡。
只是睁眼最后看了一眼门的方向,确定门是关好的,就失去意识。
*
“角名呢?”
老师看向宫治身后的位置,问宫治。
“不,不知道啊。”
今天早上角名连早训都没有来,教练、排球部前辈还有他们都给角名发过信息,没有收到回信。
北前辈要照顾奶奶的缘故,要晚一些才能回学校,教练就拜托他去看望一下角名。
这个时间,北前辈应该已经到角名那里了。
宫治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告知老师,课堂这才开始。
宫治盯着课本,百无聊赖转着笔,心想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昨天角名看上去有些话少,但他平常大多也是那个样子,也许是睡过头了。又或许是生病了?
北前辈去看望,那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接到讯息的时候,北信介刚刚看着奶奶喝药睡下。
他几乎一夜没有闭眼,却也很难生出什么困意,只是太阳穴插钉子一样发痛。电话里听到角名的名字,他的眼前出现了那双细长的、总是避开他的眼睛。
发生什么了吗?
自然应该去看一下。角名一个人住在兵库这边,身边没有家人,学校之外遇到任何事情,有人帮忙总好过他一个人面对。
坐电车前往那座白楼时,北信介回忆起当初他们去帮忙搬东西的时候。
楼里的住户好像不多,当天晚上从白楼出来的时候,很多户都没有亮灯,还有那里好像有些冷。
位置虽然称不上很偏,却给人一种僻静的感觉。
但下车之后,远远看着那座小白楼,又好像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栋楼。
北信介还记得角名的房间,所以直接上楼,按响门边门铃后等待了片刻,并没有人过来开门。
他再次尝试,又等待了片刻,依旧没有人回应。
是已经去学校了?
北信介皱起眉又敲了一次,依旧没有回应,静静站在门前有一会儿,好像听到里面隐约有咳嗽的声音。
接着是迟缓的脚步声。
“谁,啊?”沙哑的嗓音。
门被打开,高大的男生头顶几乎能碰到门框。
看到门外的人,露出了很意外的神情,“北前辈?你……怎么?”
北信介则更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角名的脸完全发着红,眼下却是很明显的黑眼圈,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疲惫,眼睛几乎只睁开一条缝。
“你生病了?”
“哦,呃…咳咳,嗯,”角名似乎终于迟钝意识到这样说话不怎么符合礼节,侧身,“请进。”
北信介关门之后,让角名躺回床上,问他,“测过体温吗?”
“没……没有。”实际上是北信介反复的敲门声把他叫醒的。在起身开门的前一刻,他似乎还在做着什么梦。
“医药箱呢?”
角名躲在被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种做错事的愧疚感,“抱歉,没有准备……”
在学校的时候,学校有保健室,不需要准备那些,而且他又很少生病。
北信介看着偌大的学弟尽量在他面前减少存在感的样子,没有多说什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烧。什么时候开始的,昨天回来的时候身体有不舒服吗?”
角名感觉自己的脑子还是不大清醒,克制着躲开的冲动回答,“嗯……昨天回来的时候好像已经,有点了。”
北信介倒了杯热水递给他,“喝完就躺下,我出去买药。”
“哦。”
也许是热水太热了吧,熏得他的眼睛难受,可是喝下去好像温度又刚刚好。
角名余光是安静坐在床边的北信介。
“……别告诉我爸爸妈妈。”
他们工作都很忙碌,还要照顾妹妹,说了也只是平白担心。发个烧而已,他本来没想惊动任何人,都怪身体不争气。
很小的时候,他在托管班,如果身体不舒服也会这样告诉托管班的老师。所以这样的话随着意识松懈自然从嘴边溜出来。
但救命,他在说什么呢。
明明只是个前辈而已,这样的话,就好像他是什么可以信赖的人一样。而且说出来也很不合适。
他们根本就没说过几句话。
对方也会觉得他这样说话很奇怪吧。也许压根就没打算多管闲事,他却非要多嘴说这一句。
真是可恶。发烧让人变得不正常。
可是……宫侑打个喷嚏都会管的人,宫治吃坏肚子都会带他去医务室的人,银膝盖破皮都能给他上药的人。
只是答应他这样一个要求,不至于嫌他多事吧。
角名吸了吸鼻子。
就算觉得也没关系,反正的确是他偷懒被抓到,反正北前辈好像也不是很喜欢自己。
反正他也讨厌这个前辈。
北信介看着角名。
烧得红彤彤的,好像这时候更像个年龄不大的男孩子了。
“如果今天能好起来的话,我可以暂时什么都不说。”
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自己,角名的眼睛很轻地睁大了些。
最后低低说了声好。
“钥匙在哪里,暂且给我用一下。”
“门口的盒子……”角名不知道北信介怎么会突然赶过来,但北信介只是说了两句话,他的困意立刻又涌了上来。而且那种笼罩他一整夜的寒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散,他又沉沉睡过去。
他忘记昨晚怎么睡着得了,只记得后半夜很冷,即便他缩在被子里,身体还是像冻僵一样。迷迷蒙蒙好像又听到楼下那对夫妻吵架,根本让人无法睡好。
被北前辈叫醒又重新睡着之后,所有的温度似乎都回来了。
如果他现在他能睁开眼睛,就会告诉对方不用再去买药,他有那种,身体马上就会好起来的预感。
可他早就睡着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依旧是被北前辈叫醒的。
他出了很多汗,汗多到实在无法忍受,因此还是失礼地拜托北前辈等一下,跑到淋浴间冲了个澡。浑身的汗和疲惫都被洗掉,关掉花洒的那一刻角名只觉得神清气爽。
换在平常绝对换个短裤就大步走出去,但是因为北前辈在的缘故,还是老老实实穿上长衣长裤,走出淋浴间的时候看到桌子上已经准备好了药片和热水,北前辈正在厨房。
自上次搬家聚会时被北前辈用过一次就再也没动过的锅灶,现在又在北前辈手下工作起来。
看到穿着围裙站在厨房的北信介,角名生出一种近似不好意思的情绪,也许是因为自己已经到了生活能自理的缘故,却虚弱到被一位关系并不很好的前辈照顾。
他安静把桌子上的药吃了。
北信介回头看他一眼,“抱歉,擅自用了厨房。不过你刚醒过来,得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没什么。谢谢……麻烦前辈了。”说实在的,他的确不太知道该怎样和北信介相处,明明平时面对别人都很正常,可在北信介面前,就是有种别扭的感觉。
他认为,对方都这样分出精力照料他,他心里如果还是觉得对方令人不自在的话,实在是人品欠佳,可是那种感觉又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因此而感到有些苦恼。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好好掩饰这种事至少他还做得到。
“嗯。测一下体温,然后再多穿一件外套吧。”
“啊?哦,哦……”立刻照做了。
体温果然已经恢复正常。
二十分钟之后,吃到了热乎乎的七草粥。
本来以为刚发过烧胃口会不好,结果竟然连喝了好几碗。
北信介看在眼里,考虑到一个排球部成员平常保持体力所需要的正常营养,又给他做了一份蒸蛋,切了苹果块。
有那么一瞬间,角名以为自己在爱知县的家里。
北信介察觉他咀嚼的动作变慢,问了句怎么,他才回过神,将苹果块往嘴里塞,垂着眼说没什么。
然后再度感谢北前辈费心,很抱歉耽误他的时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话太多惹前辈烦了,话才说道一半就被打断,北前辈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下午需要请假吗?”
“不……了吧。”请假的话,这件事爸妈就有可能知道。
而且,他也不想老待在这个出租屋里。
“那好,吃完之后我们一起回学校。”
“哦,好。”
和不熟悉的前辈就这样一起坐上电车返校了。
本来以为一路都会尴尬到没有任何话的,毕竟看着就和前辈不像有共同话题的样子。但是在电车上这份安静还是被打破了。
是北前辈先开口问他,“来这边上学,生活还习惯吗?”
“没什么问题。”
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
班里也有同在排球部的同学。
双胞胎分开像正常人,聚在一起就会非常吵,银还好,只是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变热血,虽然他们偶尔会让角名感叹关西人让人难以招架,不过其实都很好相处。
下训回到出租屋没过多久就要睡觉了,一天就这样结束。
一天又一天,没有什么不适应的。
“你的家人不在身边。像今天这样不舒服的话,记得叫人帮忙。”
“知道了北前辈。”就是不想找人帮忙昨天才会那样啊。
不过下次还是找吧,回想起昨天在楼梯里,肯定是因为烧得太厉害,头都快烧坏掉才爬个楼梯都费劲。
那时候要是有人帮下忙就好了。
因为距离学校还有段路,所以他不禁发散想了想,该叫谁呢?
要是叫银的话,他肯定会热心帮忙,再嘱咐一大堆有的没的。双子的话,叫一个另一个就肯定会来,而且叽叽喳喳吵的人不得安宁,要叫他们帮忙他们肯定会帮,不过与之伴随的种种麻烦肯定也够他受的了。
叫其他前辈的话……阿兰前辈也一定会来,或许大耳前辈也可以,再有就不太熟了。
如果是北前辈……
如果是北前辈,他肯定会把什么都办好。
好像也不会在人生病的时候训人。
但是……别人还好,北前辈的话,这次是碰巧,下次还叫他,也会不耐烦吧。
最好还是不要生病了。
不生病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吗?
说到底这回发烧也是没头没脑。
胡思乱想间,就到学校了。
二年生和一年生班级不在一起,在那面整片玻璃墙的走廊他们就要分开,北前辈用很平常的声音对角名说,“下午见。”
他回答,“好的。”
角名着意看了一眼窗外。
也许是因为昨天下过雪,今天的天空十分蓝,好像离他很近。
他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果然还是不后悔来稻荷崎。
*
接下来的几天都十分正常,晚上回去在楼梯碰到一栋楼里的租户还打过招呼。
屋子里没有再漏水,楼下那家天天吵架拌饭吃的夫妻也消停了。
毕竟角名已经听完了那对夫妻双方亲戚的所有八卦,以及他们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家里老人的赡养费怎么分配,还有夫妻性生活的不美满。
生活一下变得美好,空气也很清新。
部活时间锻炼他甚至哼了首歌。
这样轻松的日子持续了有一阵,也许是几个星期,又或者一个多月。
角名发现自己面对北信介的时候,不自在的感觉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不过这也有可能是他们分组训练从来没有碰到一起的缘故。
虽然没有碰到,但是出于对帮助过自己的前辈的关注,他还是有意无意对北信介进行了一些必要的观察,继而再次印证的同时也在怀疑,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人类吗?
从不偷懒、从不紧张、没有短板。
一切事情、事物,在他的手中都会变得很寻常。
没有例外。
直到中午四个人去天台解决便当的时候,宫侑突然发言,“我好像发现了北前辈的秘密。”
三双眼睛一瞬汇聚在他的身上。
宫治咽下饭团撇嘴,“骗人,如果你发现了,我怎么会没发现。”
宫侑得意地哼哼,“说明我比你细心。”
“胡说!”
“所以到底是什么秘密?”在两个人又要开始没有意义的争论之前,角名开口打断。
他只是想单纯确认,像北信介那样的人是不是存在那种他像个普通人的一面。
“前两天,我路过北前辈的教室的时候,看到有个女生坐在他的旁边。”
天台短暂安静了几秒。
“然后呢?”角名问。
“没有然后了啊,北前辈和一个女生在聊天,这就是我发现的秘密。”
宫治和银一同嗤了声,“这算什么秘密?难道你想说北前辈对对方有好感?说不定是在讲题,又或者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也说不定。”
显然,即便北前辈和女生坐在一起,他们也无法相信这背后有什么旖旎的内情。
角名也是。
他收回视线,咬了口面包,目光又落在漫无边际的天空上。
宫侑见大家都不理会他,急得大叫,“不一样,这次肯定不一样!我看到北前辈对她笑了。”
三道目光再次汇聚到他身上。
毕竟北前辈笑是一件很少见的事情。
银问,“真的吗侑,你不会故意夸大其词吧?”
银问了角名的问题。
“千真万确,以阿治这月所有的布丁份额起誓。”
“喂!”
角名开口,“只是笑一下,好像也不能证明什么。”
宫侑想要反驳,但是认真想一想,好像的确是这样。
宫治把最后一个饭团吃完,“可以去问问阿兰君和大耳前辈,北前辈如果发生什么的话,至少他们会知道吧。”
很有道理。
既然有想法就要付诸行动,因为是宫侑发现了秘密,宫治提出办法,所以实践就交给角名和银。
角名以请教副攻技巧的名义和大耳前辈搭上话,对方显得很意外。
“难得见你主动问。”
角名目的不在于此,心不在焉询问了一些起跳拦网时候的技巧后,在谈话的尾声才接入正题。
“呃,听侑说……北前辈好像——”
天啊,他后悔答应这件事了。
这种话怎么问出口都显得很奇怪吧。
而且北前辈和女生怎么样跟他有什么关系?
当时到底为什么要答应啊。
不过幸好,大耳前辈很清楚宫侑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是那个女生吧,那次侑过来看到的?当时表情神神秘秘地走掉,就知道他会乱猜。他跟你们说什么了吗。”大耳前辈解释,“她和信介一样成绩很好,经常讨论题目的。”
大约是因为不用绞尽脑汁去想怎么询问,角名下意识松了口气。
所以这背后没有什么隐情?
但是经常一起讨论题目什么的,好像什么偶像剧情节。
得到情报之后,角名就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训练结束四人在路上交换信息,角名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银却面露迟疑,宫侑立刻问,“怎么了?银有什么不一样的发现吗?”
“嗯,阿兰前辈的话里好像不是这样。”
这又引起了双子的兴趣。
不过角名心里却有些不自在。
除了这种可能还有别的可能吗?怎么想都不太现实啊。但还是支起耳朵听银讲。
“阿兰前辈说,那个女孩叫比良江美,高一刚开学的时候北前辈帮过她的忙,之后两个人关系一直很好。而且北前辈请假的那几次,比良江美都会给北前辈抄一份笔记,对方请假的时候,北前辈也有这样做哦。”
双子接连发出感叹声。
角名没有说话,心想这比大耳前辈讲的更像偶像剧情节了。
很快就到了他该下车的时间,站在出租屋前面翻找钥匙的时候,角名揉了揉后颈,感到有些累,可能是最近训练太紧的缘故。
今天好像没什么力气,冲完澡之后他就倒进床里。
翻出手机相册,他今天拍了不少照片,大多是那对双子又在吵架,还有走廊那面玻璃墙今天的景色,训练之后走出学校的时候也有拍照,因为今天的夜景很不错。
翻到最后他发现拍夜景的时候无意之间把北前辈和阿兰君也拍了进去。
他们正背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不知道阿兰君和北前辈说了什么,北前辈偏头看着他,正在回应。
角名盯着照片,有片刻出神。
北前辈是很端正的那种帅气模样。帅气这个词显得有些轻浮,如果说英俊的话……似乎又过于郑重。反正就是那样的感觉。
而且站坐有相,从不像这个年纪的男生随便靠在哪里或者勾肩搭背。
衣服永远非常整洁,衬衫会扣到最上面一颗,衣服上是淡淡的洗衣剂香味,指甲会修剪到很整齐,皮肤相对偏白。
像男主角。
像是小说或者动漫里,女主角会喜欢的模样。
因为实在很闲的缘故,角名也不由想了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在这样的剧情中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沉默寡言的学弟?接受过前辈帮助的路人甲?
这么说,他也曾经受过男主角的帮助呢。
剧情的话,他可能会在介绍男主角身份背景的时候出现一下,戏份估计也不会很多,毕竟和男主角之间交流甚少。
也许直接被囊括在“排球部的学弟们”这个广泛的概念里。
和双胞胎还有银没有任何区别。
事实也理当如此,在以男主角和女主角为中心构建的世界里,自然只有他们对彼此而言是特殊的存在吧。
其他人有机会出场露个脸已经够侥幸了。
角名突然没了再往下看的兴趣,今天的训练真的很累,他把手机扔在一边,盖好被子,然后安静睡觉。
……
但今天好像格外倒霉,连睡觉都不顺心。
角名不确定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也许才一个多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他就被一阵规律的,稳定的噪音从睡梦中拖拽出来。
说实话,刚开始他甚至以为那只是他梦里的声音,但一直一直一直——响。
他才意识到,可能是现实世界里的声音。
于是眼皮就缓慢地掀开了。
声音像是从门外传来的。
有人在敲门?
角名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
谁会在这种时候敲门?
“谁啊?”
他起身的时候问了句,问出口之后,敲门声就停了。
角名脚步一顿。
屋子里变得很寂静。
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他看向一言不发的防盗门。
“谁在敲门。”
角名又问了一声,依旧没有回音。
他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一动不动地,他站在那里有一会儿,终于还是缓步走到门边。
他缓慢挪到猫眼向外看。
——外面什么都没有。
但刚才一定有人来过,因为感应灯是亮着的。
一股冷意似乎又从门外渗透进来,角名感觉手臂上汗毛都要立起来。他透过猫眼看着门外,直到感应灯熄灭。
视野里变成一片黑暗。
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角名又在门口站了大约三分钟,外面一直是漆黑的。
最终他转身,重新走到床边。机械性地落座,躺倒,目光仍然没有离开门的方向。
但是没再有奇怪的动静出现。
角名想,也许是楼下那家喜欢整栋楼乱窜的小孩在恶作剧,他父母之前就来道过歉,给一栋楼里的每一户,手上拿着赔礼。
但是凌晨三点还这样跑出来玩父母都不管一下的吗。
也许是太忙了。
记得他小的时候爸爸妈妈也很忙,晚上经常留他一个人在家。
那时候还没有妹妹。
只是他小时候并不是很爱玩闹,除了必要的训练,写完作业之后会打会儿游戏,翻一翻家里又厚又沉的相册薄。
后来妹妹出生了,他就变得更宅,因为妹妹还小需要照顾,爸爸妈妈依旧很忙。
再后来,他就来了稻荷崎。
想着这些,角名渐渐有了睡意。
临睡之前他还看着门那边的方向,在目光开始涣散的时候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
浴室的门怎么是开着的?
他记得冲完澡之后出来的时候有关上啊……
也许是忘了。
大概是忘了吧……
没有想明白,他已经睡着了。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第二天早上没有听到闹铃,他睁眼的时候险些迟到,他没来得及吃早饭就往学校赶,幸好没有耽误早训。
只不过也出现了一点小意外,早训结束换衣服的时候,北前辈无意看到他,皱着眉走过来。角名迅速回忆了一下自己最近有没有犯什么错误,确定没有之后,心才稍微下降一点。
“昨晚没休息好吗?”
“呃,还可以。”
北信介没有抬手,只是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你脸色有些不好。”
角名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也许是因为那个吧。
“我没事,北前辈。”
“注意身体,不要熬夜。待会儿最好还是去保健室看一下。”
“好的。”
北前辈走开之后,银和双子已经换好衣服,凑过来。
宫侑说,“又被北前辈训了?”
宫治说,“是问他的身体吧?角名,你最近又怎么了,怎么脸色又这么差。”
银赞成地点头,“还是因为公寓漏水?还没有解决吗。”
“不是。”角名快速将衣服换好,向前辈们道别之后,边走边对他们讲,“昨天半夜,楼下的小男孩恶作剧,一直敲门。我要去开门的时候他又跑走了,所以一晚上都没睡好。”
说完之后,双子先安静下来,一起看着他。
角名被他们看得发毛,“怎么了?”
宫治偏头,“阿侑,你觉得这场景熟悉吗?”
宫侑认真思考片刻,“十个恐怖片里有九个都有这样的桥段。”
“喂别开玩笑了,难道在说半夜敲角名门的小孩是鬼吗。”银笑他们,不过顿了一下,又有些奇怪,“不过说起来小孩半夜敲门什么的,他父母不会管吗?”
角名不理会双子的离谱猜测,又把他们家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银摸了摸下巴,“不过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如果总是这样就算扰民吧。”
宫侑见角名不理会他,愤愤,“明明就很像啊。昨天我们看的那部恐怖片里就有类似的桥段,比如门外一直有敲门声但是去猫眼看却没有人,还有家里的门或者灯莫名其妙开关,还有家里在安静的时候能听到奇怪的声音什么的。”
角名的心突了一下。
“阿侑,你昨天不是全程都在捂着眼尖叫吗?居然记得这样的细节。”
“你再胡说!”
“实话啦。”
看着又要打成一团的双子,角名没有成型的想法又消失。
开什么玩笑,他又不像侑那样呆瓜。
怎么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呢。
打到一半,宫侑明显不敌宫治,一边被宫治勒着脖子一边艰难地转移众人注意力,“对,对了,关于北前辈那件事,有,有新的进展。”
“别想逃,要是有新进展,怎么会你知道我不知道。”宫治丝毫不上当。
“真真真的!你们听了就知道啊!”
因为实在对这件事好奇,宫治最后还是半信半疑地放开了。
宫侑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距离班级都没有很远的距离了,角名问,“是什么?你说的进展。”
宫侑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说,“真难得角名对什么事这么积极。”
也许是没有睡好的缘故,角名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面无表情,“快说。”
课铃都快要响了,宫侑也只能不再东拉西扯,让三人离自己近了一些,才小声说,“我听说,那个女孩去年情人节的时候,有送巧克力给北前辈,北前辈收下了哟。”
宫治首先提出疑问,“这种事情你从哪里听说的?”
“是昨天晚上,和阿兰君聊天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的。”
“那你昨晚怎么不告诉我?”
“不说,就不说,谁让你看恐怖片的时候嘲笑我。”
角名阻止他们将话题越带越偏,“本命巧克力?”
“这个不知道诶。只知道那个女生是料理部的,巧克力是她亲手做的。”
到教室了。关于‘北前辈的那件事’,中断在这里。
四个人分开,角名沉默地回了座位。
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他太阳穴一顿一顿发疼,后背也很沉,完全没有之前早训完浑身轻松的感觉。
这样的身体状况令角名警惕。
不会吧,不会又要发烧吧。
一语成谶。
下午放课之后,他的脸已经红透。宫治试了一下他的额温。
“啊,可以烤红薯了。”说出这样欠揍的话。
“先带你去保健室,自己走没问题吧?”
角名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其实,他自己去也没问题。不过,他回想起上次北前辈说的话,还是改变主意。
宫治叫跑过来找他们的宫侑和银去排球部请假,然后带着角名朝保健室的方向去。路上很奇怪,“怎么会突然发烧呢?一点征兆都没有。”
角名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背会这么沉,他几乎被压得太不起来。只是不想露出太多异样,硬生生挺起来,好像背着一个麻袋。他也不明白,难道昨晚没睡好,早训的时候跑步着凉,所以?
他的身体不该这么弱啊。
到保健室后测了体温,40.0℃
宫治吓了一跳,“没,没问题吗老师,怎么烧这么高。”
老师也皱起眉,“先吃退烧药,看看能不能退烧。半个小时之后再测一次。”
角名已经开始有些神志不清,混混沌沌感觉到有人递过水和药,吃下之后,他就倒在床上。
非常、非常冷。
他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了起来。
校医老师和宫治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膜,在很远的地方响起。
“如果退不下去,就送他去医院。有他父母的联系方式吗?”
“角名父母不在这边,一时赶不过来。”
“嗯。”
然后没再有其他声音。
如果睡一觉的话,大概会舒服一点。但角名却确信自己没有睡着,他只是意识很模糊,脑子里好像挤满了东西,神经不断活跃,很疲惫,但是又睡不着。
“咚咚”
他的耳边响起敲门声。
很像昨晚那种声音。
角名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却根本做不到,身体沉得像是压着什么巨物,连动一下手指都费力。
“咚咚”
“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
密集的敲门声扰乱了角名的心跳,他的心跳也跟着越跳越快越跳越急,他有预感,再这样下去,心脏一定会从他的嘴里跳出来。
快开门……
快开门!
不要再听这个声音了。
角名拼命想要调动身体,但越是想要用力,越一点力气都挤不出来,他心中焦急得想要叫出声,但是就连声音都被封住,甚至开始感到窒息,就像被塑料薄膜封住口鼻,越是用力呼吸,就越是不能呼吸。
救命……
“老师,角名怎么了。”
一道声音在这时候响起。
门被推开了。
“呼——”
就像搁浅的鱼被猛地扔回海里,呼吸一下回来了,身体也可以支配了。角名猛然睁开眼睛,正对上北信介的目光。
他半撑在床上,大口喘着气。
宫治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突然怎么了你角名,怎么出这么多汗?”
现在的角名看上去满头大汗,像是刚被水浇过。
北信介短暂将目光转到宫治的身上,“治,先去训练,明天还有比赛。我留在这里。”
“哦,哦……知道了前辈。”宫治走的时候又看了角名好几眼,不明白他这怪异的情况是怎么回事,想着等训练结束或者明天再问。
北信介走到床边,掏出手帕递给角名。
角名的视线还有些僵直地看着北信介,片刻后,感觉身体好像回暖一些,才咽了口唾沫,垂眸看到北前辈递过来的手帕,低声说谢谢,擦了擦满头的冷汗。
校医拿过体温枪,重新给角名测温度,很惊讶,“36.6℃,退烧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体温枪,不信邪,又重新测了一次,结果不变。
“奇怪,他刚才烧到四十度,怎么会不到二十分钟就退烧了。”
听到四十度,北信介皱起眉,“老师,这对他的身体有什么影响吗,需不需要去医院。”
校医对这样的情况也摸不准,毕竟他没见过有人烧到四十度,结果吃了退烧药后不到二十分钟就退回正常体温的情况,于是准备换衣服,“还是去一趟吧。”
情况太过离奇,宁愿多检查一趟,也避免学生真出什么问题。
北信介注意到,角名的衬衫几乎要被汗水浸湿了,“稍等一下老师。让他擦一下汗,外面温度有些低。”
然后又问角名,“有带别的外套吗?”
角名点头。
“擦完之后穿在外面,你的衣服都要湿透了。”
“好。”
等他们到了医院给角名检查,医生看到检查结果皱眉,“没问题,他很健康。”
校医解释,“可是,他刚刚在学校烧到四十度,然后,吃了退烧药之后,不到二十分钟就退烧了,这对他身体有什么影响吗?”
医生也认为他描述的情况有些奇怪,不过从检查结果来看,确实不存在任何问题。
角名其实并没有认真听他们讲话,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恢复正常,刚才的发烧简直像是他的错觉一样。目光发散的过程中又顺便注意到了站在他身侧的北前辈。
他垂眼可以看到北前辈的发旋。
百无聊赖间他惊奇发现,北前辈的头发非常密,从发旋都无法看到头皮。
当然……发现这个好像没什么意义。
最终校医还是载着他们返回学校。路上校医还在嘀咕,“也许是体温枪出毛病了,回去之后我再拆一个试试。”
因为角名的身体已经看不出任何问题,而且距离部活时间结束还有很久,所以角名还是跟在北信介身后一起向部活室去。
“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北信介再次询问。
“嗯。一点感觉都没有。”面对北前辈,角名的心还是会收紧一些,想起前一阵挨训,又补充了句,“不会影响训练的。”
北信介脚步一顿,似乎是因为他的话。
接着转过头来看他,大概两三秒的功夫,嘴角弯起了一点点不太明显的弧度,“这种时候应该‘偷懒’才对。”
“啊?”角名愣愣看着他,没有立刻领会他的意思。
北前辈却已经很快恢复原样,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我会告诉教练的。要好好注意身体,今天不要进行太剧烈的训练了。”
想了想,他又说,“如果你想提前回去,也可以。只不过你刚刚发完烧,自己一个人在家有些令人担心,不如在体育馆留一会儿,至少大家都在。”
“……哦,好。”
角名目光落在北前辈向前的背影,盯着他有几秒钟。
然后迟钝地察觉出不对劲,他觉得这次突如其来的发烧好像大有问题。
如果不是他的脑袋被烧坏了。
那就北前辈刚才跟他开玩笑了。
他认为,前者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后者。
不过,他虽然没有笑,但心底似乎觉得这个玩笑挺有意思的,莫名其妙感到有些开心。
大概是能在大家训练的时候名正言顺偷懒的缘故。
这种开心一直持续到训练结束回家的时候,到下了电车。
他又回忆起在保健室睁不开眼的那种感觉。
分明之前在学校的时候一直想着搬出来,现在每次下电车走回公寓的这一段路,他的心都变得有些沉重。
而且他说不定和这里气场不和,才搬过来没多久,就接连发了两次烧。
他好几年都不会发一次烧。
……
不过今天公寓楼的电路没出问题,楼里的灯是亮着的。
角名叹了口气,还是一口气上到五楼,五楼的住户不少,也不会有人恰巧在他回来的时候出门,他还是下意识向四周看了看,才掏出钥匙打开门。
关好门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又在整个出租屋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异常。
在浴室洗澡的时候,他盯着浴室门的方向,想起宫侑讲的恐怖片。
抬手严严实实地关好了。
“……”
他出入浴室都会把门关好,这么多年都已经是肌肉记忆,所以昨天冲完澡应该有把门好好关上啊。
他怎么迷迷糊糊记得看到门开了?
门的质量问题吗?
冲完澡往外走路过镜子的时候,余光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角名猛地回过头看向镜子的方向。
结果只在镜子中看到眼睛睁大一些的自己。
“……?”
他明明刚才余光看到镜子里有东西啊。
角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他的动态视力一直都很好,刚才余光分明看到镜子角落里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动了一下。
他又回过头去看浴室角落,依旧什么都没发现。
心跳声又开始渐渐快了。
角名快步走出浴室把门关上,确定自己把门关好,然后大步走开。
回到床边的时候还在看着浴室的方向。
门没有莫名其妙打开。
不会真像宫侑说的那样吧……
角名觉得有些冷,盖住被子仍然盯着浴室看,他有些担心只要目光一挪开就会有东西从浴室出来。
他开始回想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首先是漏水,就是浴室门外的那一片屋顶会漏水,之前漏了好几天,找物业也没什么效果。接着他莫名其妙发烧,然后,楼里奇怪的停电,上楼的时候一点灯都没有,回了出租屋灯却一下就打开了。而且在楼梯里出现了那样的情况,他明明听到有人上楼,可是最后身后却没有人。
然后,又半夜听到敲门声。说到底是小孩在捣蛋这是他猜测的,半夜三点还在外面怎么想都不太对劲,而且不是只敲一下,而是持续敲了很长时间直到他听到,他去看却什么都没有。
敲那么长时间,其他住户也没有被吵醒吗?
接着他又奇怪的发烧,还在发烧的时候又听到敲门声。
还有刚才看到的那个奇怪的黑影。
……
难道,他真的撞鬼了?
角名很不想承认这种不科学的事情,可是一时间也想象不出什么更好的解释。
就像印证他的猜测一样。
“滴答——”
浴室那边又传出这样的声音。
沉寂多日的屋顶又开始漏水了。
几乎就在这声音响起来的一瞬,屋里的温度很明显开始降低,角名又开始感觉很冷。
“……”
他裹紧被子,依旧看着浴室的方向。
之前都专门准备了一个盆接屋顶的漏水,不过那个盆现在浴室,他不可能现在去浴室拿。
随它吧。
要是地板被泡了,那也明天天亮再说。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
这一晚,角名连灯都没有关,伴随着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又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一夜。
第二天起床,他脑袋很沉,揉了揉脸勉强睁开眼,地板上全都是水,水几乎要蔓延到床边。屋子里还是很冷,他多套了几件衣服,勉强把地上的水擦了擦,什么都没管,梦游一样离开公寓。
早训的时候,他到的早,一进去就看到北信介在换衣服。
因为想到自己现在状态估计很糟糕,所以他故意避开能和北信介碰上的那一边,背着脸走到自己的柜子前叫了一声北前辈。
北前辈应了声。
角名慢吞吞地换着衣服,想要和北信介错开出门。他的心跳很乱,耳边好像有各种各样的杂音,眼前也不清明,浑身发冷,这都是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他因为这样的状况而心中烦躁,没有精力管理自己的神态和语气,也不想在北信介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
可是从来没有哪一次北信介会按照他的想法来,因为北信介换好衣服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起身站在旁边等他,角名只好加快换衣服的动作,换好之后尽量自然地不抬头,“我好了北前辈。”
想要往外走却被北信介拦住,“等等。”
在北信介握住他手臂的那一刻——
角名的耳边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尖叫声。被北信介握住的地方非常烫,简直像是烧了起来,他下意识挥开手。
那刺耳的尖叫声随之消失,但似乎还在他耳边回音。角名闭紧眼睛缓了片刻,然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立刻睁开眼去看北信介。
对方依然站在那里,神情最多有些意外,但却并没有因为他失礼的动作而恼怒。但角名自己回想起刚刚的动作,心中却生出愧疚的情绪。
同时,他的一切情绪似乎都在向烦躁转化,分明才感到愧意,可心脏却跳动得很不舒服,很快那种愧疚也演变成了燥火。他的脑子明明知道这样的情绪是不对的,甚至可以说是无中生有,但自己却没有办法控制。
只能深深吸了几口气,声音又低了很多,“对,对不起北前辈,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不是又身体不舒服了,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差。”北信介没有在意那种事,只是角名看上去状态真的不对劲。
他脸色非常苍白,颧骨却泛着一层病态的红,眼睛下面的乌青很严重。
角名却受着自己都不清楚的原因驱使,只想着尽快逃离这里,随口说,“没有,只是昨天房间漏水了,没睡好。”
他以为话题会结束在这里,然后他们就可以马上去早训,他不必以现在的样子直面北信介。没想到北信介还是没有动。
平淡的声音里含着疑惑,“你不是住在顶楼吗?最近没有雨雪,怎么会漏水。”
角名一愣。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银和双胞胎也没有发现。
是啊,他在顶楼,怎么会漏水呢。
部活室里并不冷,他却打了个寒颤。然后他终于意识到,为什么他想尽快从北信介身边走开。
因为北信介的体温非常高。
并不是那种生病发烧的高,而是一种像冬日烤火一样的热,靠近他就感觉他浑身都在散发热量。而角名本身感到很冷,对这种热就变得更加敏感。
奇怪的是,当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刚才那种想要逃离的冲动,又变成另一种想要靠近温暖的冲动。耳边一下恢复清净,意识好像也渐渐清明起来。
“我……不知道。”
而北信介就站在角名的对面,亲眼看到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角名的脸色就从刚才那副病态的模样恢复正常。
就像角名那次奇怪的发烧一样。
“……”
他的眉心皱了起来。
没等他想清楚该怎么问,排球部的其他人渐渐来了,宫侑的声音最大,还没进门就已经听到。
北信介最后问他说,“没问题吗?不舒服就休息。”
站在北信介身边,角名的身体变得很暖和,这种平凡而正常的感觉竟然让他觉得久违,“没问题。”
也只好先这样。
晨跑的时候,角名落在后面,看着前面北信介的背影。
耳边是其他队员的呼吸和脚步声,他想起一些事情。
刚搬家过去的那一段时间,家里并没有漏水。北前辈帮他来搬家,而且还用厨房做了一顿饭。
他第一次发烧北前辈来看他的那天,明明北前辈来之前他还烧得不清醒,浑身发冷,但是北前辈进来之后,他很快就恢复了。
第二次发烧,他在保健室像鬼压床一样睁不开眼睛,快要被那个敲门声逼疯的时候,北前辈恰巧推门进来,他又很快退烧没事了。
还有刚才,他被北前辈碰了一下手臂,那种怪异的冷和烦躁又很快消失了。
而且他之前从来都不知道北前辈的身上这么热。是不是因为最近他经历了这些事情,身体被搞得很虚,才察觉到北前辈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毕竟现在北前辈跑在他的前面,他几乎看不到其他人,因为北前辈的身上正散发着一种热的光感。几乎把身边的人都盖住。
阳气?
脑海里冒出这个词的时候,角名不禁为自己感到荒谬。
如果把这些想法告诉北前辈的话,肯定会被他训一顿吧?
可是……他真的不想一个人回出租屋了。
一想到晚上训练结束之后,他又要一个人面对那个出租屋,角名就希望今天永远不要结束。
一直到早训结束与北前辈分开,该去上课的时候,角名还在这样的苦恼之中。
*
“我可能真的撞鬼了。”
午饭时,角名对双胞胎和银说起。
三人纷纷停止咀嚼的动作看向他,宫侑睁大眼睛问,“真像我们说的那样?”
角名也不知道告诉他们三个有什么意义,毕竟这三个跟他一样,连漏水的问题都没发现,但除了他们也没有别人了。
他叹了口气,先说了北前辈指出的漏水问题。
果然收获三脸顿悟。
这傻样简直跟他当时如出一辙。
角名也不指望他们真的能解决问题,只是不想自己憋着,干脆说一说。
说到一半的时候,宫侑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了,挪到宫治旁边紧紧挨着他。
全说完之后,宫侑简直恨不得整个人缩在宫治的怀里。
本来角名说的时候很郁闷,看到他胆小的模样,又觉得有点儿搞笑。
宫治听完咽了口唾沫,问,“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就这么天天回去睡觉?”
角名把吃了一半的面包装回去,“……我刚意识到。”
宫侑哆哆嗦嗦,“我还以为你只在球场上慢热,怎么这种事情也行?”
角名:“……”
“那今天怎么办?”银问。
“回去呗,还能怎么办。”说到这个角名就烦,“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总不至于上来就无缘无故要我的命吧?”
“不如,我们今晚去你那儿留宿好了。”宫治提出。
胆小的宫侑竟然也没有反对,还说,“对!我们去抓鬼!”
“阿侑,你先松开我衣领再说,被你拽得喘不过气了。”
“少多嘴!”
银也说,“那就决定了。四个人总好过一个人吧,真有鬼的话,说不定看我们人多他也就不敢了。”
“……好。”
角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虽然刚刚说的洒脱,但他的确不想一个人回去。
这件事在下午课间,从双胞胎传到了阿兰前辈那里。
又从阿兰那里传给几个二年级的前辈。
最后到部活室的时候,接连几个人见到他都在问。
“角名,你真的撞鬼了?”
“绝对是,他这几天状态都不太对。”
搞得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兰前辈和北前辈关系很好,这件事自然也传到了北前辈的耳朵里。
角名又开始不自在。
明明出事的几次都单独碰到了北前辈,但是他却没有对北前辈说过,对方不会怪他吧。
不过,在回答别人的时候他有观察,北前辈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问他。角名又在心里说,是了,北前辈才不会在乎这种事呢。
最后的抓鬼队伍壮大到了八个人,除了他们四个,北前辈、阿兰前辈、大耳前辈和赤木前辈都会来。
角名心底那口气更松懈了一些。
不说这么多人,北前辈在的话,就绝对没问题了。
虽然北前辈又是被阿兰前辈拉来的。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八个人把公寓挤得快要盛不下,鬼来了都没地方站。
一群人坐在地铺上叽叽喳喳。
宫侑刚来的时候还在害怕,现在已经毫无负担开始说大话,“角名,真的有鬼吗?怎么完全感觉不到啊。”
阿兰说,“我们人来太多了吧,鬼都要吓跑了。”
为了消磨时间,阿兰还带了扑克牌来。八个人在一起打牌真的很吵,宫侑明明牌技很烂还坐在宫治身后乱指挥,搞得宫治想揍他。阿兰很会活跃气氛,让角名有点儿担心楼下会不会找上来说他们扰民。
他则默不作声坐到了北前辈的身后。
毕竟只有这里有地方,而且,北前辈身边真的比别的地方暖和。
他不会像宫侑那样乱指挥,而且北前辈也不需要他指挥,北前辈会记牌,打了三轮都赢牌之后,被阿兰果断踢下牌桌了。
角名在这样的热闹中生出困意,他太久没有睡个好觉。
朦朦胧胧看了一圈屋子里面的八个人,眼皮就越来越沉……
八个人?
角名神经被狠狠扯了一下,又赶紧睁开眼睛。
加上他不是一共才八个人吗?怎么数出来八个人?
他浑身冒出冷汗,默不作声,又重新数了一遍。
……一、二、三、四、五、六、七。
“……”
没有人发现异样,大家还在玩,角名却没了轻松。他几乎是下意识看了一眼北信介的方向。
然后发现从牌局撤下来的北信介坐在一边,困得打了个哈欠。
北前辈也困了?难道说他困了之后,阳气就会减弱?
所以刚刚才?
那他也得赶紧睡着啊,要是在北前辈之后睡着,这一晚该怎么熬?
然后听到北前辈发话,“早点睡吧,时间不早了。”
他的话一向都很管用,正好一轮打完,众人闲谈着躺好。
“我去关灯。”北前辈站起身。
角名躺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
然后又重新数了一遍地铺上躺着的人,确定人数没有问题之后,才很轻地呼了口气。
灯灭之后,他眼睛适应了一下,看到北前辈走回地铺边,也躺下去,他就赶紧闭上眼睛。
许愿自己能在北前辈之前睡着。
心里在数:一个北前辈,两个北前辈,三个北前辈……
数到第五十九个的时候,如释重负一般,成功睡着。
……
原本以为这一天会平稳过去的,没想到半夜的时候被一阵尿意给憋醒了。
虽然角名有意识到这件事,但是压根不想睁开眼睛。
无奈这种事情不是他想忍一忍就能过去的,在抗争了数分钟之后,角名最终还是啧了声睁开眼睛。
耳边是一群人低低高高的鼾声和呼吸声。
他先看了一眼北前辈所在的方向,后者侧身睡着,呼吸的声音最轻,几乎什么都听不到。
又看了看其他人,又重新数了一遍人数。
没有问题。
他犹豫了一秒钟要不要叫个人陪他去一下厕所,因为毕竟浴室出现过很多古怪情况。
不过很快选择放弃。
那实在太丢人了,他从小到大都没干过这种事。而且大家都在,要是有事的话,叫一声应该就能听到吧?
他放轻动作下床之后,缓慢走到卫生间,打开灯。
想要迅速解决完然后立刻出去,结果因为憋了太长时间,不太迅速。
“……”
真解决完提上裤子的时候,灯泡闪了一下。
角名浑身一僵,赶紧打开水龙头洗手,一只脚已经往门那边伸。原本没有打算抬头,可是鬼使神差,关上水龙头的时候还是抬起头。
随后整个人寒毛一下立起来。
他抬起头了,但是镜子中的角名没有抬头。
角名分明想要叫出声,喉咙却像是被卡住一样,他意识到自己还能动,也不再管镜子中的异样,尝试把浴室门打开,但是没想到,拽了两次都一动不动。
“……?!”
灯忽闪得更加厉害,明明暗暗,最后啪的一声灭了。
角名更用力去拽,把门拽得很响,想要叫出声让在外面睡觉的大家听到,可是喉咙却死死缝在一起,慌乱之中转头去看镜子,仍然能隐约看到,里面的角名还是没有抬头,俯下身机械性地洗着手。
天啊,这是干什么呢……
救我啊北前辈……!
救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求救真的起了效果,下一刻他就感觉到门被从外面推开。
“角名?”
“北前辈!”
角名什么都顾不得,赶紧打开门一步迈出去,又把门关上。他好像终于能呼吸,大口喘着气看向穿着睡衣站在他面前的北信介,好半天没能开口说一句话。
“发生什么了?”北信介当然看出不对劲,他身前的学弟眼中全是惊魂未定。
而且刚才撞门的声音很大,却只把他一个人叫醒了。
“镜、镜子……我,看到——”
北信介一把将卫生间的门推开。
“北前——”
灯是开着的,镜子里什么都没有。
戛然而止一般。
角名愣愣看着镜子,本来在嗓子和胸腔之间乱窜的心脏不尴不尬卡在半空,上去也不对,下来也奇怪。
“我……”
北信介看向镜子。里面只有他和角名的身影。
他没有看出任何问题,但是不代表问题不存在。
“你看到了什么?”北信介没有把目光移开,去问镜子里站在他身后的学弟。
他看上去吓坏了。
“……我在洗手,洗完手之后抬头,然后,镜子里面我没抬头,还在洗……我想出去,门打不开,灯也关了……”角名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颤,觉得很丢人,可是却迟迟无法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中抽离出来。
“这种事情也在之前发生过吗?你说的那些怪事里。”
“……第一次。上次是看到镜子里有个黑影。”
“在哪个位置?”
角名抬手,指了指墙角。
北信介去看,也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但随着和北信介交谈,角名已经渐渐镇定下来,他看向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很正常,卫生间里的一切都很正常,仿佛刚刚他独自经历的、那些骇人的一切,全是他在自导自演。
他感到一丝难为情,“我们出去吧,北前辈。”
北信介将他的样子看在眼里,心中升起一股浅淡的焦躁。
那种他明知道有问题,但却无能为力的焦躁。
“好。”
北信介推开门,两人走出去。
剩下的人仍然在熟睡,就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北信介和角名两个人就站在卫生间门外。
“是这里漏水?”北信介抬头向上看,这里的屋顶确实有洇湿的水痕。
“嗯。”
“漏水的时间都是晚上吗?”
“对。”假期在家的白天,好像也没记得漏水过,几次都是晚上开始的。
“身体呢,有没有像之前一样冷,发烧吗?”
北前辈这样问他,却并没有抬手像之前那样碰他的额头。角名心想,也许是在部活室那件事的缘故。
确实很冷,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烧,其实他希望北前辈这时候能碰碰他,因为北前辈的手掌很热。
角名看着北信介说,“冷,不知道发没发烧。”
他这样说,北信介才抬手试了一下他的额温,“有点儿烫。”
角名忍住自己没有贴得更近一点,因为北信介的手很热很干燥、很舒服。
不过那样实在太奇怪了。他做不出来。
“上次给你买的药放在哪里了?”
“厨房。”
“去吃一片,先睡觉。”
“好。”
角名去厨房拿药的时候,目光仍然跟着北信介。
他看到北信介走到地铺边蹲下,尝试推醒阿兰,推醒大耳,推醒赤木和双胞胎,六个人一点反应都没有,睡得非常沉。
不正常的沉。
但是呼吸和脸色都很正常,体温也没有发生像角名那样的变化。
等吃完药之后,角名走到这边也问北信介,“怎么办,北前辈,要接着试试把他们叫醒吗?”
北信介却觉得再费力大概也是徒劳,“去睡觉吧,等明天天亮再说。”
床距离北前辈铺的位置有一段,角名现在实在不想走开,嘴唇动了动,费力开口,“今晚我能在你身边睡吗……北前辈。”
“好。”
一定是因为刚才发生了那样的事,所以北前辈没有拒绝他。
在北信介身边,这一夜没有再发生任何意外。
天亮之后,另外六个人在闹铃响起的时候醒过来,看样子对于昨晚的事情没有任何印象。
角名和北信介对视一眼,默契地什么都没说。
他又有那种面对北前辈的时候,独特的不自在的感觉。
明明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
他不禁想要问问自己的心脏,究竟还对北前辈哪一点不满意?
想象不出。
返回学校的路上宫侑还在嘟囔,连鬼的影子都没看到。
宫治说,那样不是最好吗,难道你还真希望有鬼啊,到时候肯定又被吓到飞。
角名余光一直关注北信介的方向,没有管他们的口水架。
到早训结束,一年生和二年生分开,回到班里开始上课。
角名还在想一件事情。
为什么之前北前辈在的时候,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敢露面,而这一次北前辈人在出租屋一整晚,却还是发现了这样的事情呢?
他思来想去,觉得有一种可能。
因为这次来的人太多。
之前几次都是他和北前辈单独见面,就什么事都没有。
这次来的人多,会不会是把北前辈的阳气分走了?
角名认为,事实大概就是如此。
想要印证这件事很简单,只要今晚单独邀请北前辈就好了。
但……这才是问题所在啊。
他用什么理由单独邀请北前辈呢?
昨天北前辈回来也是阿兰叫来的。而他本人甚至连北前辈的line都没有。
……是啊。
他竟然连北前辈的line都没有?
双胞胎好像有。
那他为什么会没有来着?好像也记不清原因。
总之,课间去找北前辈?不想在排球部训练的时候说,不然,大家又都知道了。
这样做好打算之后,在一个课间溜出教室,上楼往北前辈的教室去。
他动作很快,上层楼只要几个呼吸就到了,快到门口的时候才慢下来,而且脚步越来越慢。
说什么呢?
要是说因为害怕的原因……好像有些丢脸,昨晚发生那样的事,北前辈也会觉得麻烦吧。
但是……都已经上来了。
角名已经站在门边。
之前从来没有来过,但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北前辈。
还有他身侧的女生。
“……”
在说什么?
那样的北前辈真少见。
穿着校服衬衫,侧身看着什么人,好像在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接着在草稿纸上随手写了什么拿给女生看,也许是解题过程,女生接过之后看完,嘴角露出笑容,是那种胜利的笑容,声音并不大但是角名还是听见了。
“我有更简单的步骤哦,北君。”
北前辈似乎也被感染,在角名的注视中,露出一个非常浅,但是的确存在的笑容,“是什么?”
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啊。
阳光明媚,纯粹简单的,没有鬼的、不会冷的世界。
……
她是比良江美吗?
脑子里一下跳出来这个只出现过一次的名字。如果不是今天上来,好像都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了。
从别人那里听说和自己亲眼所见还是有所不同。只是前者的话,心里好像多少还有点心存侥幸的忐忑,眼睛亲自看到,有种确定刑期的踏实感。
那种快乐太单纯了。
让角名一看到就意识到宫侑的猜测是不对的。
同时,竟感到自惭形秽的失落。
边想着,那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就像一滴污渍落进澄澈的清水中,一下被冲散。
突发奇想有那样的念头,然后贸然跑上来。
可实际上,就算证明了确实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又能怎样呢?
他突然记起自己的身份。
他现在不是单纯的路人甲配角,他现在是个会撞鬼还需要前辈帮忙的路人甲配角。
听起来荒诞又麻烦。
在站得时间太长以至于将要引起他人在意之前,角名离开了班级门口。
即便撞鬼,其实,也没什么吧……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
总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死掉吧。
小的时候明明就一直一个人住啊,那时候还会怕鬼,但早就克服了。
为什么昨天会像个吓破胆的小鬼呢?
下楼的时候,角名走得很慢,依旧要路过那片玻璃墙的楼梯间。他没有立刻下楼,而是站在玻璃墙往下望,高一层,好像风景变得很不一样。
稻荷崎变小也变远——
要转走的脚步突然一顿。
他突然回想起一件非常非常不起眼的小事。
要论起来,那好像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这面玻璃墙。
是转校过来报道的那天,课间的时候,楼梯间里有不少人,不过他谁都不认识。
只是漫无目的走的时候,目光偶然偏向窗边,然后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奇怪颜色的头发,但好像一点也不怪异。
玻璃窗外天气很好,窗户擦得好像也太干净了吧,好明亮。
他好像在对谁说话,原来有人说话的时候,真的会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吗?
会不会因为太过专注,而令对方产生负担呢。
后来,在排球部第一次偷懒的时候,自己印证了这句话。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意识到一件本身存在的事情,原来是在这样一个随意的片刻。
还自以为是猜测人家对北前辈有什么想法,搞半天心术不正的是他自己。
“……”
一个人的脑子怎么能同时想这么多事?
真烦啊。
*
人真的变化很快,从二年级楼层下来的角名,已经无法共情昨天那个自己了。
下午训练的时候也很正常,面对大家的调侃,也说出可能是自己在大惊小怪这种话。
在北前辈目光看过来的时候,不经意把目光错开。
训练结束之后没有等任何人,只对银他们说有急事所以先走了。也有意忽略北前辈看过来的目光。
其实哪来的急事?
只不过是破罐子破摔,逃回自己的鬼屋去了。
昨天还吵闹的出租屋这时候已经只剩下寂静,重新变得冰冷,重新变得诡异,卫生间里好像下一刻会冒出什么东西,房顶又开始漏水。
好像只是想法变了,心态就完全不一样。
角名去卫生间拿了接漏水的盆,多穿了一层外套。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好像也变得不明白这滑稽的声音到底哪里可怕了?
带着自搬到这边之后很久没有过的平稳心态躺在床上,强迫自己清空大脑里的所有事情,很快就有了睡意。
虽然半夜被敲门声惊醒了。
也许是他的态度惹恼了对方,敲门声很密集,很快就开始再度让他的心脏不舒服。
角名不想理会,把被子蒙过头,心想,有本事他就敲一夜。
闭着眼熬的时候,突然听到手机铃声。
角名打开,眯着眼睛去看。
是宫治发来的。
——睡了吗角名,北前辈要了你的line。
本来就没睡,一下子更清醒了。
外面敲门声似乎都在变小。
宫治说。
——北前辈也许有事找你。话说你没加北前辈的line吗?
他回复。
——知道了。之前忘了加。
退出界面去看,果然是北前辈。
角名确定自己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在想,只是点击通过之后,安静地盯着两个人的聊天界面。
北前辈很快发消息给他。
——角名,是我,北信介。
——下午你走得太早,没来得及对你讲。
——如果再发生那样的情况,可以随时联系我。
角名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
他想说,现在就在发生。
可是说了又能怎样呢?一次,两次?
总会烦的。可他唯独不希望北前辈对他会烦。
——好的,北前辈。十分抱歉,麻烦您了。
对方回信很快。
——今天怎么样,还好吗?
明明刚刚无所谓,可现在,敲门声似乎又变得有些令人恐惧。
人大多是没骨气,一点安慰,就会求饶。
门像是要被敲烂了。
——没事,今天没事。
就有人不信邪。
——好,早点休息。
——好的。
*
第二天,精神尚可。只是耳朵边似乎还有敲门的回声。
下午进入体育馆之后,角名看着北信介的背影。
然后开始思考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应该会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人的想法真的一时一变。
发现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机想到的是躲开。
被关心又担心对方烦扰,偏要逞强说没事。
转天为了追求那一丝“有可能”,就又开始痴心妄想。
“看什么呢角名,这么专注?”宫治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角名收回目光,“没什么。”
……
结束练习赛的时候,针对发现几个队员在接球时候的问题,北信介把他们叫到了一边。
即便他现在是二年生,但是排球部没有人选择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他指出的问题总是十分精确,这有教练亲口承认。
角名也在那里。
高大的10号球员浑身是汗,稍微弓着一点背,挨在北信介的身边,眯着眼看北前辈手里的笔记。
宫侑嘶了声,“角名原来有这么高大吗?北前辈原来没有这么高大吗?”
“嗯?”因为他的话,正在喝水的宫治偏头去看。
角名总是背不直,走路又很随意,平常并不会给人感觉他很高。
相反,北前辈的气势太强了,很多时候都给人一种仿佛高大的压迫感。
可现在角名站在北信介身边,才显得差距很明显,角名的肩膀虽然算不上多厚,可实际很宽,整个人也快高了北信介一个头。
“话说他那个公寓的问题到底解决没啊。”
宫治摇头,“他没再说过,不过这两天状态好像是好了一些。”
“你说,咱们去的那天没有看见,但角名讲的那些也不是假的,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啊。”
“不知道。”宫治自己水瓶里的水喝完,又拿过宫侑的喝,“不过北前辈找我要了角名的line,很可能是因为这件事。”
“诶,我怎么不知道。”
“对啊,你不知道。”
直到给所有队员讲完。角名还站在北信介的身后。
北信介回身时看向他,几乎已经形成习惯,“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角名摇头,“没有。”
北信介想了想,说,“今天也是,如果有什么情况的话,要发消息给我。”
角名听他这样说,看着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脑袋一懵,把压在心里的话问出来,“如果有情况,您就会来吗。”
“是的,我会来。”
出乎意料但又好像合乎情理的简单干脆的回答,角名微微发楞。
北信介看他这幅神情,将他带到体育馆一边没有人的地方,然后才开口问他,“你面临的这种情况,并不是每个人都对你有帮助对吗?”
“……是。”
北信介说起自己的猜测,“我回想你最近身上发生的事情。好像情况好转的时候,我都恰巧在场。”
“……”角名不得不感叹前辈的敏锐。
“那天去留宿的时候,其他人无论如何都叫不醒。”北信介看向正在被整理的体育场,“虽然我什么都没看到,但是,肯定有事情发生。”
“我的想法对吗?”
这样厉害的前辈,让人再想隐瞒也无法招架,“……是。”
“所以,有事就叫我。”北信介看了一眼角名,“哪怕觉得麻烦,这种事也要说。你自己住在这里,要多考虑安全问题。”
“我才没有嫌麻烦。”分明就是怕前辈麻烦好嘛。
因为反驳得真心实意,角名声音都大了几分。
“是吗?我还以为是那样呢。”北信介合上笔记本往部活室的方向走,示意他跟上,“也不用担心我会麻烦。我不会。”
“……”角名看着他的背影。
因为北前辈刚才对他,也露出了那样的笑容。
他揉了揉后颈,快步跟了上去。
“如果是房子的问题,你打算搬走吗?”
“嗯。假期打算再去看看。”
“也可以叫我。”
角名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前辈真的不会觉得很麻烦吗。”
北信介侧目看他,又收回目光,“说过了不会。”
*
晚上的时候,就又收到了北前辈发来的信息。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整天一直都在北前辈身边的原因,也许把阳气带回了家,那些动静小了很多。
北前辈问他。
——今天怎么样?
他回。
——托前辈的福,什么都没发生。
有些念头就像种子,给一点水分就会疯长。角名盯着界面看了一会儿,又发
——也可能是因为今天一直在北前辈身边的缘故。
然后隐秘的想法立刻被满足。
——如果在我身边待的时间长,会让你的情况好一些吗。
角名的心开始砰砰跳,手却独自镇定,继续在键盘上正经地敲下
——目前来看,好像是这样。
回复是
——好。
好?
好是什么呢。角名盯着那一个字看了很久,睡意悄无声息笼罩他,平静的一天又这样过去。
第二天就知道了答案。
因为课间北信介出现在了班级门口。
角名一看到就立刻站起身,宫治不明所以,以为是排球部有事,也立刻站起来。结果被角名一把按回去。
“北前辈找我。”
“……哦。”
他尽量镇定地大步走出教室,走到北信介的身边,“北前辈怎么来了?”
“不是说,多待在一起情况会好一些吗?”北信介带他到了楼梯间。
角名还以为只是在排球部训练的时候能离北前辈近一些就已经很好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原来北前辈理解的多待在一起的意思是,抓住所有空闲的时间都应该在一起。
角名被这份坦率和直白触动的同时,又觉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可爱。
可是即便是他这样有私心的人,也做不到能坦然占据北前辈每个课间时间。
所以说,“有北前辈的物品,大概也能起到效果。”
“物品?”北信介思考了一下,“什么物品都可以?”
角名觉得自己像个变态,硬着头皮往下说,“或许,是待在前辈身边时间长的东西最好。”
“笔可以吗?有一根笔壳因为顺手一直在用,只是更换笔芯。”
“当然可以。”大概是羞愧,角名的脸在发热。
再返回教室的时候,手里就多了这样一支属于北前辈的笔。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他真的胡说对了,就连北前辈的笔好像都在散发着某种热度。和他自己的笔完全不同。
宫治问他怎么回事。
他说没事,只是借了一根笔。
宫治莫名,“还要特地找北前辈借笔?难道是因为……”不知道他想到什么,没有再多问,角名也乐得不需要再解释。
也许真的有作用,又或许是因为下午训练时候他一直待在北前辈的身边,晚上回去的时候公寓很正常,没有找任何麻烦。
这样之后有几天,都没有任何事,他不知道对方是真的消停了,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但他的生活开始恢复正常节奏。
只是和北前辈的联系多了起来。
每晚都会和北前辈聊天,这让角名很满足。
他以为直到搬走,都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直到有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躺在门外,而且大门敞开的时候。
“……”
难道是他最近过于得意忘形,才又开始了吗?
他的心情变得糟糕。
角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但身体确实有种僵到麻木的感觉。不过因为恰好是周末的缘故,碰上稻荷崎的体育馆在修缮,不需要去学校。
所以自己又缓慢站起来回了房间。
肯定是冻到了,他脑袋像是要涨开,身体很不舒服……关好门昏昏沉沉躺回床上,裹紧被子。
他拿出手机,还在犹豫要不要对北前辈说起这件事。
但实在太累了,眼前全都是重影,他以为自己有发信息……盯着聊天界面昏昏沉沉睡过去。
——
北信介是第一次去网吧。
至今为止,他所察觉的,有关角名身上的异常也全都是从角名的身体状况反映出来的,即便是在角名的公寓那一夜,他也什么都没看到。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情况,所以才疏忽了。
今天和奶奶一起去给同村的另一户人家收拾旧宅的时候,他才想到一件事。所以在收拾完之后他就出来了。
开好房间之后,他进房间时在狭窄的单人间环顾一圈。
黑色坐垫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油光,上面似乎还有毛发?墙面上也有看不出是什么的污迹。
不过这时候,他没时间在意那些了。
坐在电脑前打开网站,他输入——大島てる
这是个专门用来标记出过事故事件房子的网站,如果角名住的那间公寓曾经出过什么事情才导致他这样。
输入公寓的名字搜索。
并没有搜出结果。
难道曾经换过名字?
北信介换成位置信息重新搜了一遍,界面有些慢。
缓慢加载出来的时候,果然跳出搜索结果。
公寓的确换过名字。以前的名字是秋叶公寓。
找到角名所在的公寓信息。北信介目光一顿。
——出现过事故。而且是凶杀事故。
一对夫妻因为长期工作忙碌把孩子留在家中,孩子喜欢跑出去玩,在某次独自跑到天台之后意外坠亡。
这对夫妻无法承受,相继精神失常,妻子被丈夫勒死在浴室之后,丈夫也因为服用过量药物肾衰竭死亡。
他看到小孩坠楼的日期。
2月9日。
正好是今天。
北信介脑袋嗡地响了一声。
也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就升起很不好的预感。
他给角名发了一条信息。
等了片刻之后,并没有消息传来。
——角名?如果看到记得回复。
依旧没有回信。
北信介不能再等,立刻起身离开,一边朝角名公寓所在的方向跑,一边尝试电话联系角名,电话同样无法接通。
平常角名回信息很快,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怕赶到车站来不及,他招手叫停了出租车,报出角名公寓的名字之后,声音急促,“拜托快一点。”
也许是他脸色太凝重,出租司机应声之后,立刻加速了。
北信介从来没有心跳得这样快过,他总觉得自己如果慢一点,就会发生什么不能预料的事情。
下车之后没来得及等到找清零钱,北信介已经大步踏上公寓台阶,直接上到五楼,然后一眼看到角名的公寓大门敞开着。
“……角名?”北信介大口喘着气,冲了进去,里面非常乱,桌椅翻到,玻璃碎了一地。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往外跑。
原来人真正慌张的时候,四肢的力气会一点一点被抽掉,拼命用力却见效甚微。这几乎是北信介第一有这样的感受,但他不能慢下来。
然后他看到。
天台的门是开着的。
……
角名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回到学校。
睡得太沉,已经过了周末吗?
北前辈又来找他了。
叫他出去,他们一起向楼梯间的方向走——
角名余光在意着身侧的人。
每次北前辈来找他的时候,又或者待在北前辈的身边,他的心情总是难以控制变得很好。
有什么事吗?北前辈。
没什么。
北前辈的声音真平淡。
可是就连这一点也惹人喜欢,因为在害怕的时候,一想起北前辈的声音,就好像变得没有那么怕。
角名看向前方,带着愉悦说,北前辈,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并不是在排球部。
哦?是吗,那是哪里。
就在前面,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在这里看到过北前辈。
是吗?
角名迷蒙地向前走,还在说:“真的,这里风景很好,我看到的时候在想,稻荷崎挺不错的。”
他无知无觉,走到了天台边缘。
要继续往前走,一步已经迈了出去——
前面什么都没有。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时空静止一般,整个人被一股非常大的力量拽回去,在角名恢复清明的一瞬间,看见了翻转的天空。
他整个人向后倒去,接着,感觉到砸在什么人身上。
鼻腔里涌入一股非常熟悉的,洗衣剂的清香。
北前辈。
咚——咚——
北信介有力而急促的心跳声,是角名回过神后,耳畔的一切。
愣了很久,角名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连恐惧都是迟钝的,因为北信介的心跳声,才慢慢有胆量冒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北前辈的身体太温热,太真实,他的眼睛一下湿透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自己从爱知跑来,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就在刚刚,他差点在爸爸妈妈妹妹,还有朋友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悄悄坠楼摔死。
……北前辈救了他。
“还,好吗,角名?”北前辈的声音很干涩。
还带着颤意。
眼泪再也不受控制,把北前辈的衣服浸湿了。
“嗯……”
北前辈的手很有力,托着他坐了起来,又拉着他起身。
“走,我们离开这里。”
后续发生的一切,角名都记得非常清楚。
北前辈握着他的手,非常用力,然后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到背包里,然后带着他离开。
楼下停着一辆出租车,似乎是北前辈来的时候坐的车。
他们回到了北前辈的家。
北前辈他泡了热乎乎的姜茶。
分给他卧室和非常温暖的被窝。
北前辈一直在他身边,直到他睡着。
下午他睡醒睁开眼的时候,北前辈恰好走进来。
递给他退租合同和一封信封——信封里是赔偿金。
北前辈对他说起他所租的房子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告诉他中介隐瞒发生过事故事件的房屋出租所以向他们索取了赔偿,以及让角名先在家中安心住几天。
过一阵再一起去重新给他租房。
角名不知道北前辈是怎么要到赔偿金的,不过那个黑心中介能介绍这样的房子给独住的学生,想来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他可是北前辈。
角名好像终于知道宫治为什么总是说起这句话。因为他的脑海里现在也出现了这句话。
北前辈的家和他一样,干燥温暖。
因为这段记忆太过清晰,直到多年之后,还是能清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以至于挤占了其他记忆的空间。
在这件事发生之后的,高中后半段的日子,好像过得非常快。
后来新租的房子是和北前辈一起选的,没再出现问题。
北前辈还是偶尔会问起他的身体怎么样,直到升上高三之后的一段时间,确信再也没有问题之后。
这件事终于画上句号。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Line上不会再每天都能收到北前辈的消息,北前辈也不会一见到他就会问,“角名,你是身体不舒服吗?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比赛的时候如果偷懒,依旧会被训。
变得只有他自己,从最初的不自在,到之后,眼睛总是悄无声息追着北前辈的背影。
和北前辈说话的时候,心会跳得很急促。
夏季合宿的时候,在山林里晨跑,看着北前辈的背影,偶尔在想高一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他因为不能说出口的情感,而编织的一场过于详细的梦。
他没有再看到鬼,身边也没有再发生过任何灵异事件。
继而又否定这个猜想。
眼睛继续追逐那个背影。
看到他照顾队员的身体状况,安静在训练结束之后收拾卫生,在队员们有冲突的时候安抚,一如既往优越的成绩单,一如既往毫不懈怠地训练。平淡地,将每一天都化作认真和寻常。
越看,就越忍不住在意。
……
接着流光掠影一般,到了北前辈毕业的时候。
因为想单独单独跟北前辈说话的缘故,所以自己去找北前辈了。
结果撞见男学生对北前辈表白。
表白的话说得很真诚,让角名在想,如果表白的人是他,大概也说不出这么厉害的话。
然后听到对方说起北前辈对他这三年之中的帮助。
很多很多……帮他解答问题,借给他整理好的复习资料,还有在他窘迫的时候站出来帮忙。很抱歉刚开学的时候以为北前辈孤僻还说过失礼的话。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感受过北前辈的这份善意。
北前辈本来就这样好。
让角名无法控制失落的同时,也无法控制更喜欢他。
然后听到北前辈平静的拒绝。
也不觉得意外,因为北前辈好像的确就是会拒绝。
用一如既往没有波澜的声音说,这些没什么,祝他以后在大学学习顺利。
角名只是很恰好赶到现场。
北前辈和他走了很短的一段路。
“前辈对于同性恋会抱着歧视的态度吗?”
“不,只是有点奇怪。”
“是讨厌?”
“谈不上讨厌或喜欢。因为与我无关,所以不想随意评价。”
“……哦。”
其实,早就有所预料。
要说如坠冰窟实在谈不上,他的反应神经似乎没有那么快,只是有一瞬间胸口在发闷。
像是为接下来绵延数年的阵痛预演。
“怎么?角名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北前辈,这两年……感谢你的照顾。”
“这没什么。照顾好自己,有事就来找我。”
角名回想起自己在高一的时候的一些想法,现在也有改变。比良江美也好,表白的男生也好,大概也没有主角配角之分,他们似乎都是北前辈平淡生活中的过客。
他也是。
但他多少也有些不一样。
因为比起那个表白的男生只收到北前辈的祝愿,至少他和北前辈还有一段更加特殊的经历。
至少北前辈还对他说了有事可以去找他这样的话。
“好。”
这就是属于角名伦太郎的,与北信介在高中有交集的两年中,所发生的全部故事。
中篇:Do not enter-濒临之境
睁开眼的时候,角名长呼了口气。
这已经是这个月,他第三次做这个梦了。
他知道症结所在。
因为从EJP的宿舍搬出去的缘故,他从月初开始就零零碎碎收拾行李,然后翻出了那个当年专门去买的盒子。
翻出这个词似乎形容得不太准确,因为盒子一直端端正正放在他枕头旁边。
只是他太习惯它的存在,所以反倒挪个位置都引起他注意。
盒子里面放着那只笔。
北前辈几年之前听信他的鬼话,交给他的那只,用了很久的笔。
他发现自己脸皮真的很厚,做梦都把故事美化成另一番模样。
把所有美好的桥段生拼硬凑在一起,让整个梦变得毫无逻辑断断续续。
不过好在他也只敢在梦里胡编乱造,清醒过来,对于过去的记忆至少没有厚颜无耻到自我欺骗的地步。
角名起床后,洗漱时盯着镜中人出神。
纵然他再不想承认,真实情况其实远比梦里糟糕得多。
如果以犯罪者招供的方式简单直白叙述一下——
是的,年少无知的他被中介商糊弄,所租的房子是一间凶宅。
每天晚上凶宅里都有特别的动静,他无法好好安睡,于是状态很不好,接着偷懒被前辈发现,还被训斥了一顿,并因此怀恨在心。
怀恨在心……这么说好像有些过分。
总之,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他从来没有对别人出现过的情绪,他当时一直以为,他在心底悄悄讨厌着这位前辈,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这么以为的。
因为这段时间太长,他做错了很多事。
这是他本月在新租公寓的卫生间镜子前,进行的第三次忏悔。然而和前两次一样,时过境迁,所有的悔改不过都是他的自作多情而已。
唯一一点用处就是,自我剖析的这点功夫,他连自己做梦都找好理由了。
上次和北前辈电联是新年祝愿,上次和北前辈说话是稻荷崎聚会上的寒暄,上次和北前辈单独见面,已经是四年前北前辈毕业的那一天。
越是回忆他越发现,原来除了自己的臆想,他和北前辈之间的联系近乎于无,所以他在梦中不断对过去的蛛丝马迹进行伪造,修修补补,希望自己也是那梦幻故事中的人。
角名越看镜子里的人越心烦,干脆闭上眼睛刷牙。
*
因为世锦赛对手的缘故,国家队接下来要去荷兰强化合宿。
出发去机场的路上,宫侑就坐在角名旁边,看到他的样子挑眉,“怎么了角名,一副便秘二十天的表情。”
角名没精力反驳,闭着眼有气无力,“滚。”
宫侑丝毫不受影响,把背包放在行李架上之后一屁股坐在角名身边,耳朵里塞着无线。
“嗯对啊,角名便秘。你都没看见,他脸色可臭了。”
某人又换上另一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扭捏声线,都不用猜,角名已经知道电话那头是谁。他把头扭向窗户一侧,希望自己能赶紧睡着。
阿兰从后面冒出来,“谁便秘?我有药。”
宫侑,“是角名。”
木兔大声喊,“我也有,赤苇给我准备了,谁便秘?”
宫侑,“角名。”
最后面坐在佐久早身旁的古森也探头,“角名便秘了?我这儿也有。”
角名眉头拧成疙瘩,额角几乎弹出青筋,脸色扭曲了一瞬,“对是我好了谢谢都坐下车要开了。”
下车的时候,角名的背包里就多了三份饱含队友爱的药盒。
“……”
身侧打电话的人直到值机的时候才唉声叹气地说,“那阿治我先不跟你说了,等到了我再打给你。”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不过听宫侑的回答也能猜到,“好,我知道啦,会照顾好自己的,没有……才不会走丢的好嘛!钱包也会紧紧看着,不会像上次那样,嗯嗯,你放心吧。”
角名的耳边终于清净。
但连续几天称不上多好的睡眠再加上一路上身边的噪声还是令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周围全都是声音。
他偏头看见宫侑正在说话,看着宫侑的嘴张张合合,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什么?”
“……你想啥呢一句都没听见?我说,”宫侑翻了个白眼,顺手把一旁的阿兰也捞过来,“我们今年还没聚呢,就赛程结束之后怎么样。”
“可以。”角名先回答了,然后才清清嗓子,人也清醒过来一些,“怎么说这么早,不是还有几个月?”
“先把时间空出来嘛,说好了就都得去啊,别到时候谁又有事。”
“放心啦,反正我肯定没事。”阿兰拍了拍宫侑的肩膀。
宫侑这才满意地点头,说起原因,“是因为刚才和阿治电话的时候,北前辈也在嘛,有提起这个。”
“北前辈?”
就像发条一样。角名问,“刚才北前辈也在吗?”
“对啊。阿治最近在尝试新品,我又不在,他就回去找北前辈了。”
“你刚才怎么没说?”
宫侑的神情茫然了一瞬,“我,我说什么?你要打招呼?你刚才不是很困吗。”
角名皱着眉,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脑抽一样闭着眼,如果没有的话,说不定就能……他突然回想起刚刚在车上的对话,呼吸一滞,“你还说我便秘。”
那北前辈不是也听到了吗?
“啊对啊,北前辈还让我转告你好好注意身体呢。”
“……”
角名面如死灰,不打算再跟宫侑有任何交谈。
“咋了?咋了这是。”
“还能咋了?”阿兰拍了一把宫侑的脑袋,“偶像包袱呗。”
“都是熟人谁不知道谁啊,矫情。”
“那不一样,伦太郎一向怕信介嘛。”
角名走在前面,能听到他们的话,不过最终什么都没说。
不是怕。所以他不想承认。
但是也不想反驳。
航站楼的玻璃窗外,粉紫色的晚霞缭绕在林立的高楼间,令角名想起自己的梦,他盯着玻璃窗出神。
他想起自己和北前辈在和这里很像的地方的第一次见面。
在梦里恍若昨天。
可这样细细一算,那几乎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们的联系寥寥无几,他却理所当然一般,一直、一直恋慕着他。
“看什么呢你?”宫侑突然出声,害角名一下回神。
语言系统乱了一瞬,他也没想好说什么,话就自己跑出来:“你不觉得很像吗?”
“像什么。”
“这不像咱们楼道里那面窗户吗?”
“啊?”
宫侑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在旁边木兔不知道有什么事,“侑侑侑侑”叫个不停,他的注意力就转开,去回木兔的话了。
角名也懒得再和宫侑这种没有浪漫细胞的人多说。
*
直到他们下飞机,抵达荷兰的酒店,宫侑瞟了眼角名的脸色,再次推着行李跑到他身边。
“又怎么?”
虽不至于为那种事生气,但是一想到刚才北前辈有听到宫侑的胡言乱语,角名还是感觉火气一阵一阵往上顶。
“咱俩一间?”
“找阿兰君。”
“他打呼!”
走在前面的阿兰回头大叫,“喂,我能听到诶!”
“……找佐久早。”
“他洁癖。而且他不是和古森一间吗。”
“木兔呢?”
“对啊对啊我呢?”一旁凑过耳朵来的木兔也睁着一双大眼睛问。
宫侑把他推到一边去,“你不行,你天天跟赤苇打电话,那我还要跟阿治打电话呢,咱们两个不适合住一间。”
“有道理诶……”木兔成功被说服,并且深以为然,“那肯定不行了。”
宫侑打发走他,再度看向角名,很不满,“干嘛,嫌弃我?”
“……没有。”
之前合宿的时候他们两个也住一间,坦白来讲,不知道宫侑在家里什么德行,但在外没有不良嗜好,作息健康,注意卫生不乱扔垃圾,有边界感。是不错的室友。
但是。
但是宫侑很喜欢在没事的时候和宫治电话。
估计也是因为这一点,宫侑更喜欢和熟人住一间。尤其是他这样既和他熟,也和宫治熟的老熟人。
还在稻高的时候,因为同班的缘故,角名和宫治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打职业之后,他又和宫侑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
这导致他跟这两兄弟无论以哪种方式同处一个空间的时候,总有一种自己多余又闪亮的荒谬感。
角名抗拒的原因就是如此。
不过算了,一间就一间吧。
宫侑虽然不笨,但是别人要是听到他和宫治打电话的内容多了,也会觉得奇怪的。
而且。
角名脚步一顿。
他突然想到,宫治现在说不定还在北前辈那里呢?要是他能多待几天,那他们视频的时候,他还可以见到北前辈。
“行,咱们一间。”
这一回角名说得干脆了很多。
“这才对嘛。”宫侑见他诚心诚意,大方原谅他刚才的表现,揽着他的肩膀一同进了酒店。
——
队伍抵达荷兰的时间已经不算早,教练嘱咐他们早些休息调整时差,队伍就散开去找各自的房间,宫侑和角名的房间靠里,在最里面。
角名看到走廊尽头的挂画时皱了皱眉,或许是他对这种事比较敏感,“尾房……”
他身后的宫侑探头也看了看,“咋了?”
“没事。”
两人走到尽头房间前打开门,宫侑把行李推到里面,就几步过去成大字状扑倒在床上。
角名关上门之后,走过去将窗帘拉开,开窗通风。
窗边有一张软椅,他脱掉外套搭在椅背上,坐下去看夜景。
酒店在运河边,阿姆斯特丹夜晚的灯火,就像降落的星星滴进波光粼粼的水面,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角名沉默看了许久,不禁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拍着拍着,又渐渐生出几分索然。
这样好的夜景,北前辈要是也能看到就好了。
他静了几息问身后那个一直小声嘀咕宫治为什么不回消息的人,“治现在还在北前辈家?”
“嗯,”宫侑一边敲着触屏键盘一边回答,“最近农忙了嘛,阿治的新品也还没研究出来,他就打算留在乡下,边尝试边给北前辈打下手。”
“……”角名目光重新落回街上。
成年之后,宫治是他在心中隐隐最羡慕的人。
他不再打球跑去开了饭团店,而北前辈在种稻米,两个人的联络自然而然就多了起来,甚至远比高中的时候还要更多。
就在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能在line上给北前辈发什么消息才不显得突兀和打扰时,宫治可能因为任何原因跟北前辈联络,新品尝试、新米、田地、店面……
同时,他也有点羡慕宫侑,因为和宫治是双胞胎的原因,宫治和北前辈熟悉,宫侑也就和北前辈熟悉。
所以这家伙能这时候嘟嘟囔囔说什么宫治是不是跟北前辈下地了没带手机。
这对兄弟的运气总是那么好。
……
比羡慕更糟糕一些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滋生就被扑灭。也可能是因为意识到这就是现实,也可能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就会有一种“没办法,现实如此”的理所当然。
不论是和宫侑待在一起还是和宫治待在一起,都会反复令角名意识到,他和北前辈这几年的联络加起来,可能不及两兄弟一天里和北前辈说的话。
这也许才是抗拒最主要的原因。
也不是没尝试过主动联络。但是每当看到北前辈一本正经绝无杂念的回信时,他就会为自己的龌龊满心羞愧。
就这样,又浑浑噩噩度过了这样长的时间。
喜欢一个人会是这样简单的事吗?
有的时候角名也会感到奇怪。
没有任何意外,没有俗套剧情,没有天降好运没有勇气加身,就这么半死不活没有结果地喜欢了一年又一年。
不知道这算不算常态,反正他就是这样的。
有的时候他也想劝自己放弃,要不别再喜欢了,反正北前辈不会喜欢男人。
坚持到最后也只能是老光棍一条,说不定还要看着北前辈步入婚姻,说不定还要看到北前辈和他的妻子生儿育女,一定会很痛苦。
但反驳的声音又总是比怯懦的声音要大很多。
不行。
尊重事实,他就是一直喜欢他。
什么时候开始的早就忘了,因为什么缘由更是记不清,因为好像每见到北前辈一次,都能成为那个开始和缘由。
就算北前辈结婚,他也要争取做伴郎,不想做酒桌上随口祝贺两句,司仪讲到喜庆处跟着拍手的那种面目模糊的路人。
就算北前辈有了孩子,他还可以带着小孩儿锻炼身体,他的发力方式可是得到国家队教练认可的。他还可以带小孩打排球。
他还有许多能做的事情,只要留在北前辈的身边。
角名呼出一口气,起身打算洗漱早睡。
床上的宫侑翻来翻去,一边等宫治的消息一边不忘跟他说话,“这么早就洗漱?你不饿吗,待会儿不要吃点东西了?”
“不饿。你也少吃点儿,岩泉才说过你的体重马上就步入需要控制的阶段了。”
“……别提伤心事行吗,”宫侑后悔自己多嘴叫他,又因为他这句话想到聊天界面里那个依旧没回消息的人,“都怪阿治!他天天做好吃的我怎么忍住?”
“我会原封不动转告治的。”角名走进卫生间。
“啊!不行!”
角名不理他,打开水管往脸上扑水,哗啦啦的水声盖住宫侑大呼小叫的声音。
这里水池和镜子的高度对他而言比较友好,不至于弯腰很多往下凑,所以他很容易就再度看到镜子中的自己。
还是那副样子。
没什么精神,没什么热情。很无趣很普通。
很难想象,有人用这副模样悄悄暗恋着北前辈。
只看了几眼角名就重新把头低下去,他近来已经有些不太习惯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总觉得下一刻对方就会开口嘲笑他。
他把洗面奶揉开之后用力在脸上搓,噗嗤噗嗤的声音让他迟了两秒才听清宫侑的脚步声。
还有他的大嗓门。
“对北前辈,哦哦原来你们那边是早上啊,我忘记差八个小时了嘿嘿,喏他在这儿呢,角名刚才还说想跟你打招呼,那我把手机给他。”
意识到宫侑在说什么的时候,角名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他打开水管想要快一点把脸洗干净,但是镜头已经先一步转了过来。
“……”角名经常会对宫侑产生一种无语的情绪,“你非要每次都赶这时候……”
他还没说完就一眼和屏幕那边的人对视了。
……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吧?
眼神真冷淡啊。
算了。他什么样在北前辈眼里也没差。
角名顶着满脸的泡沫看向屏幕,其实眼睛都没能完全睁开,“北前辈。”
“嗯,”他看到北前辈点了点头,“先洗脸吧。”
于是所有的肌肉都开始习惯一般自如运转。
“好,稍等我一下。”
声音正常,语调正常。
这种自查工作已经进行了无数次,所以根本不用浪费多少精力,也没有任何可能会被发现的BUG,就像一个已经运行过无数次的简易程序。
唯有这件事,角名自信自己不会出错。
他用最快速度将脸上的泡沫冲掉,迈出卫生间时,目光平直地看了一眼靠在洗手间门外一脸幸灾乐祸的宫侑,然后才将手机接过去。
北前辈还在屏幕那一边安稳坐着。
就像一直在等他一样。
“北前辈……最近还好吗?听侑说,田里要忙起来了。”真的没一点办法,他们的生活少有交集,话题还要从那个站在一边看热闹的讨厌鬼身上找。
“要开始育苗了,确实比前一阵子忙。”
北信介穿着深色长袖,也许是居家服,发尾还有一些湿润,大概刚洗过澡。角名忍不住盯着看得久了一些,他很少看到北前辈这样子。
“你们怎么样?你的身体还好吗。”
北前辈在问他。
角名回过神,想起白天时宫侑的胡话,神情僵了一瞬,“啊,那个……是侑胡说的,我没事,就是昨天晚上睡眠不太好所以上车之后犯困而已。”
隔着屏幕。明明知道他们隔着屏幕,明明知道他们相隔几乎一万公里,可角名还是没能做到很好地迎上那人的目光。只是假装从容地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没事北前辈。”
“不是指那个,”也许是因为信号不稳,又或者是电磁波动荡,又或者是地心引力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北前辈的声音被模糊顿开了一瞬,然后更加清晰地通过扬声器传了过来,“角名,你看上去有些憔悴,哪里不舒服吗。”
叮的一声清响在耳畔。
平淡却温和的声音一下和不久之前的梦重叠在一起,让他恍惚间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
控制表情的程序突然就被木马攻占。努力协调却收效甚微。不过这并不是他的能力问题因为简易程序运转再久也注定不能抵挡复杂攻击就像碳基人类面对高维生命束手无策其实他是想说——
糟糕。
一定会被发现异样吧。
手忙脚乱支撑但又眼睁睁目睹七零八落。
这正是此刻名为角名伦太郎的暗恋者最真实的感受。
手机屏幕上也显示他这边的镜头,他能看到自己的脸,形容不出来那是怎样一副奇怪的表情。
好像无动于衷,又好像强装镇定,分明窃喜却又不敢声张,于是一边高声欢呼一边暗自警醒成一副别扭怪异的模样。
“还,还好。”
终于能出声,是因为看到宫侑朝这边走近,感觉再不说点什么手机就会被抢走。
“最近没什么事,从俱乐部搬出来之后可能是需要适应一下吧。”角名正面对着房间的落地窗,想起刚刚看到的景色,就几步走到了窗边,把摄像头改为后置,“北前辈看,这里的夜景。”
北前辈看不到他,但他还能看到北前辈。
看到北前辈专注地盯着镜头,然后慢慢凑近了一些,很认真地在看,明明是在看夜景,但角名仍然感到心脏砰砰地跳,仿佛那个被注视的人是他自己。
“很漂亮。”听到北前辈这样评价。
日本这时候大概是清晨,光线很明亮,让那双棕褐瞳孔里兑入浅金色的蜜。
角名舌根也泛起甜意。
原来那也不光是他的梦。
北前辈还有记得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他后知后觉为自己的诚实感到一丝后悔。如果刚刚说假话,是不是和北前辈就能说更多的话,聊再多一些呢。
动这样歪心思的时候,眼前一瞬就闪过北前辈专注盯着他,认真嘱咐他的样子。
又开始暗自庆幸自己没有那样做。
现在这样就很好,宁愿无话可说,他也不想虚耗北前辈没有暧昧,但出自真心的在意。
可是如此的话,就真的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事实就是这样,没有接过手机和北前辈视讯的前一秒,他心里还想的是自己没能像宫侑和宫治那样和北前辈之间建立长久的联系,可真轮到他,真给了他机会,他又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所以才会心有不甘,绞尽脑汁也想再多拖延一会儿,大概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大脑竭尽全力想出几个质量堪忧的开头,就这样还挑花了眼。
幸好是北前辈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们在阿姆斯特丹吗?”
角名意外,“诶?没错,北前辈怎么知道。”
“之前去过,看着有些眼熟。”
这下镜头两边的三个后辈都好奇了。
宫治:“你啥时候去的啊前辈,竟然连我都不知道。”
这也是角名想知道的事。
“两年前。荷兰园艺世博会的时候,因为十年举办一次,想着去看看。”
宫治:“自己去的吗?可以叫我们一起啊。”
角名也在心里这样想。一个人跑过来未免有点孤单吧。
北信介很轻地笑了一下,“你们忙得很。展会而已,我也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宫侑不同意:“那你也可以跟我们分享啊北前辈,比如你什么时候坐飞机到这边,住的酒店怎么样,在世园会上看到啥了……就算我们抽不开身,实时reaction一下,云陪也好过一个人去一个人回吧。”
“……没错啊,”角名也不禁开口,说完又担心自己还没到能熟稔说这种话的地步,补充说,“侑难得没说错。”
“喂!”
北信介怔愣了一瞬,“当时没有想到……下次吧,过一个月之后我也会再去一次荷兰呢。”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说出重磅消息。
“诶?!”
“诶?!”
“……诶?”
三个后辈再次惊诧。
北信介解释:“六月份那里有GreenTech农业展,会有很多农业科学技术交流,我很感兴趣……想去看看。”
宫治说:“农业科技?好高级……我也想去!好久没出去了北前辈……”
北信介:“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当然可以,那里也有很多新技术培植的农产品展示,到时候你可以看看。不过,店里没问题吗?”
宫治:“正在锻炼那几个老手轮流看店呢,正好,我不在就当考验他们。”
北信介:“那最近就要去办签证了。”
宫治高兴:“好诶!”
宫侑在视频这头静静看着两人交流,哼了声,“要是赶在一起多好。”
“……”角名发现,自己又开始在心底附和宫侑,并忍不住羡慕着宫治,他扫了一眼镜头那边那个和镜头这边一模一样的人,又悄无声息将目光重新落回北信介的身上。
他开始推翻自己刚才刚才那番道貌岸然的羡慕论。
——那种羡慕的变质是不可控的,在某个时刻突然冒出来,嘭地一声就涨开,畸态地越涨越大,像一颗丑陋的肉瘤,恶化成嫉妒。
可是又深知造成它出现的唯一诱因只有自己,并非任何人的过错。所以只能一边遮遮掩掩不叫别人看到,一边又手起刀落把它剜掉,之后浑浑噩噩等它下次复发。
北信介说:“专心比赛,想出去玩的话,等休赛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约。”
双胞胎一同哈了声,令人惊叹他们的默契,因为两人又几乎是异口同声:“那就说好了北前辈。”
而角名轻声说的那句好,完全被双胞胎的声音盖住了。他看着镜头那一边的北信介,觉得,这个我们里,应该不光指那两个和他经常来往的兵库学弟,也包含他这个毕业之后联系寥寥的爱知学弟。
这应该不是他自作多情吧。
没等角名多想,就听见北信介问,“明天就要开始训练了吗?”
“……对,”角名又看到屏幕里自己的蠢表情,“明天开始训练,过几天有和荷兰队的友谊赛。”
宫侑说,“是公开比赛呦,会有很多人来看的,要是阿治和北前辈也能来就好了。”
分明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北信介还是认真回答了,“虽然不能去现场,但是比赛直播的时候,我和治会在这边看的,你们好好表现。”
一听到这样的话,宫侑就明显皮一紧,声音都大了些,“是!一定会的。”
角名没来得及张口,北前辈的目光就已经重新落回他的身上,“你也一样,角名。不要偷懒。我知道,你很厉害。”
……
电话挂断之后,这句话还不断在角名的耳边回荡。
直到宫侑坐在他的对面,一脸揶揄的样子令他回神。
“……干什么。”
宫侑的表情很丰富,充满了不可言说,然后用抑扬顿挫的语调重复,“绝——对——会——好——好——表——现。”
“……”
“真想象不到能从你的嘴里听到这种话。”
角名横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发现每次你一面对北前辈整个人都变得很奇怪。”
果然就连侑都能看出来了吧。
不过这不妨碍角名嘴硬,“……哪里奇怪,才没有。”
宫侑盯着他看,他则面不改色,毫无破绽。
只要不是面对北前辈,他的防线固若金汤。
区区侑。
区区调侃而已。
他镇定自若地逃出宫侑的目光,镇定自若地掀开被子躺在床上,然后,镇定自若地进入梦乡。
*
翌日开始正常训练。
早晨起床的时候是角名先睁开眼,下床去洗漱的时候见旁边床上,宫侑整个头还蒙在被子里,他叫了声,“该起了侑。”
无果。
某人睡如死猪。
这种情形他熟。
角名轻咳一声,声音放大,“治的电话怎么打到我这里了。”
招式不新但效果显著,被子下面那一坨立刻就有了反应,动了一动,紧接着被子被一把掀开,睡眼朦胧的宫侑嗓子还是哑的,去摸旁边柜子上的手机打开看,“不可能,我不可能错过阿治的电话。”
当然不会,因为本来就没电话。
在宫侑反应过来之前,角名已经溜进卫生间。
三秒之后房间里响起扑腾的起床声还有抱怨的大呼小叫,害得已经开始洗漱的角名动作一顿,重新看了眼锁好的玻璃门才放心。
直到两人出门时,宫侑还在抱怨他想出这种理由叫人起床真的很坏,角名并没有回答,但是却在心中腹诽他还不是每次都中招。
从酒店去体育馆会沿着运河走一段路,角名不想听宫侑喋喋不休就加快脚步往前走,碰到夜久的时候被拦了一下,角名和对方交流并不多,所以有些意外,“怎么了?”
“待会儿自由练习的时候,我想接你的扣球。”
“……哦,好啊。”对上夜久炯炯有神的目光,角名干巴巴回答。
原来是这个。
被自由人盯上或者是被擅长接球或者拦网的运动员盯上这种事对角名来说并不陌生,在EJP的时候古森和鹫尾就经常对他说一模一样的话。
果不其然,走在前面的古森回过头,朝夜久一笑,“怎么样,角名的扣杀超让人难受对吧?“无论如何也想试着接到”或者“无论如何也想试着拦下”的那种感觉我可是很懂哦,所以在俱乐部的时候接得超级爽!”
角名高中时期作为副攻得分能力就已经很亮眼了,步入职业之后,EJP外聘的教练原本就曾经是波兰的王牌副攻,在提升角名攻击的可能性和技巧性方面给出了很多建议。
国家队的大部分选手几乎全在v联赛中打过照面,对于那种特殊到很难复制的强力扣球都印象深刻,夜久不常在国内活动,有这样的邀约实属正常。
佐久早也看了角名一眼,说,“我和夜久组,二对二。”
“……哦。”角名看了眼笑得开朗的古森。
连佐久早都被煽动肯定是因为古森刚刚的乱讲。
事情变得越来越麻烦了。
角名有这样不好的预感。
宫侑和阿兰走在后面,看到自己的老队友被重点关照,眯起眼笑。这可是他们稻荷崎的副攻,当然不能是普通角色。
他很明白这些怪物们的心思。
——角名的扣杀和佐久早的旋转又或者是牛岛的左手重扣是不一样的讨厌。
后两者会让接球的人心中有预期,明白他们的扣球就是质量很高,接起来很困难。而角名的球难接在于,破局的方法谁都知道,只要想办法限制他的球路,拦网和接球配合,把球成功接起的概率就会提高。
可心理就会想,难道就真的没办法拦下他?难道就真的没办法正面对抗接住他的球?
在网前施压,勾起根植于顶尖运动员内心深处的好胜心——这是角名的拿手好戏。
这家伙从前开始就是这种地方超会整人心态。
更何况打职业之后角名调动身体的时间变得更短,击球的线路也变得更加隐晦莫测,当团队配合都没办法阻止他得分的时候,那种压迫感更会成倍增加。
简而言之,他的扣球处处都在讲明,接球虽然可以破解但随便你去试,有可能接住,但即便靠战术或者团队合作接住了,也只能证明你们合起来可以抗衡而已。如果这样都接不住,嗯哼。
拜托,这听上去不是超级无敌恶心吗?
想到这里宫侑与有荣焉,揽着角名的肩膀宣告加入,“我也来!”
都是职业选手,赛场上一分一分争抢的时候可以按捺冲动配合战术,但到了场下真的很难不对角名手痒吧。
宫侑得意,“角名高中时候那些精彩得分可少不了我给他托球!”
“那也是我扣的。”角名补充。
木兔也从后面跑了过来,“我也要我也要!三对三,我要跟阿伦和侑侑一组!我想学那种扣球!”
说着,木兔认真而用力地挥了两下胳膊,看向角名时眼睛超亮,“之前咱们掰手腕大赛角名明明惨败!但是上次六对六我接他的球,哇!超大力!好帅!”
“……惨败有点儿言过其实了吧。”角名不否认自己并非力量型,但是他抽到的对手是牛岛诶。
宫侑也揽住木兔的肩膀,笑他,“抓到了,上次教练开会没好好听吧阿木,教练可是重点分析过角名的发力方式啊。”
“啊,”木兔脸上闪过一丝空白,紧接着又相当理所当然得说,“但是我自己也领悟到了,我真厉害,嘿嘿嘿!”
“阿木,我发现你真的不会脸红。”
清晨的运河边原本是静谧的,因为这样一群大步路过的运动员而变得有些嘈杂。
声音没有限制,活力十足地朝着各个方向传递。
走在更前面一些的牛岛听见宫侑说到发力方式一词时,回想起当时教练在白板上写下的四个字。
以巧破力。
教练的确在之前的会议上专门讲过。
他认为角名的发力方式在国际赛场上具备与世界队伍抗衡的合理性。纵然他们这一代优秀的选手不断涌现,但不可否认,亚洲人的体格和力量在这样的竞技项目中仍然不占具优势地位,而合理的发力方式不仅能最大程度保存体力,还能将一分力发挥出大于一的效果。
队内训练的时候大家有尝试过,不是一次都做不到,毕竟走到这一步谁的水平都是顶尖,常常是十次里有三四次可以成功。
但无法做到角名那样每次都呼吸一样将力度控制得刚刚好,反而因为过于专注想要达成这件事而耗费更多的精力,视野变得更狭窄。
也无法做到每次都抓住最恰当的时机收紧核心,然后猛然爆发。问角名,他认真思考了很久,最后面色尴尬地给出了最直接而苍白的解释,“总之,到那个瞬间就知道了。”并且身体力行地演示了几遍。
牛岛脚步一顿,继而转向走到夜久身边,“我也来。”
“……我也。”随之而来的是静悄悄的影山,日向还没有归队,影山处于存在感稀薄和存在感鲜明之间的游离态。
眼见一场自主练习规模却越来越大,古森笑道,“大家看上去都很有干劲嘛。”
他把宫侑挤到一边,拍了拍角名的肩膀,“反正回到俱乐部我也能接过瘾,现在当然是要支持好队友了。”
爽朗的声音盖过宫侑诸如强调角名出身稻荷崎、是被从爱知挖来稻荷崎、在稻荷崎成长起来、是稻荷崎的副攻之类的嘟嘟囔囔。
最后连阿兰和星海也加入。
阿兰当然和稻荷崎的两人组队,除去在国家队相遇,他们已经好久没能站在球网一侧一起打球了。
星海也和曾经同属施怀登的两位排球笨蛋时隔几年再次聚首。
5v5之约就此达成。
阿兰说:“搞这么声势浩大,也不用等到自主练习了吧?反正待会儿也有对抗赛,直接和教练说好了。”
夜久眼见这一群凑热闹的人略感无语,“谁还记得是我先提出来的……算了,角名,之后我们另约。”
“……可以。”
体育馆到了,一群穿着相同队服的运动员们先后走了进去,教练已经在里面等待他们。
随着他们踏上橡胶地面,这次荷兰强化合宿也正式宣告开始。
围成一圈热身的时候,宫侑目光扫过训练场周围的摄像机,一边压腿一边低声对角名说,“我突然想起来咱们这次有随队拍摄,那阿治他们虽然没来,但是也能看到我们嘛。”
是的。角名也意识到这一点了,所以热身也做得很认真。
宫侑啧了声,“你别这么正经行不行,像被附身一样,我很不习惯诶。”
“……少说两句,专心热身。”
“装什么成熟。幼稚。”
角名额角绷了绷,终于还是忍不住反驳,“什么叫装,我快三十了好不好?”
“停停停别说别说!咱们是一届的啊,我可没老!”
“……”
“你们俩好吵……教练要看过来了。”另一边憋了更长时间的阿兰也忍不住加入话题。
教练的目光果然在三个人身上扫过,这一片小小角落终于安静了。
只有阿兰又低又轻的抱怨声,“我在提醒你们诶,教练干嘛也看我。”
“这种小事不要计较啦阿兰君。”
有的时候角名希望宫侑能装上静音键。
……
热身、器械训练、接发球练习、战术配合之后,教练同意了他们组队比赛的要求。
在网前站定的时候,角名嘴角不禁抽了抽。场下或者场上的氛围他一向不会太过在意,也很少能影响到他。可现在扫一眼球网对面,还有身后,他还是能明确感觉到连温度都在升高。
身前夜久、佐久早、影山和牛岛,还有身后的木兔和古森,几人的目光像光束锁在他的身上。
其实球队里几乎囊括了各种风格的优秀运动员,教练讲的那些,没有很难,角名并不认为那是只有他能做到的事情,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他都那样做,所以才显得得心应手。
只要给这些怪物们时间的话,他们迟早也可以做到吧?
不过,至少现在好好表现。说不定会被北前辈看到。
北前辈也说,他很厉害的。
开始的哨声响起,随队拍摄而架起的摄像机对准球场,不足一掌的屏幕上,牛岛大力跳发,古森稳稳接起,宫侑将球传给角名,角名余光扫了一眼对方场地的站位,然后纵身起跳——
在他腾空的那一瞬间,他的视线升高,继而广阔,场馆的灯光很亮。
每一次比赛的时候,场地给的灯光都非常明亮,有的时候甚至是刺眼。
他高三那年参加的最后一场春高也一样。
那一年,对他们来说其实并不轻松。
侑作为主将虽然成长了很多,但是不能像北前辈那样,每时每刻都保持冷静和稳定,总有情绪上头的时候——需要同级生,治、银还有他相互配合。
需要时刻抱着那样的想法:侑看上去状态不错?侑该不会被煽动了吧?侑又上头了?啊……这家伙。
更何况还有个看着冷静但和那家伙血脉相连的治。
……更何况还有一个已经在努力控制,但还是会因为责任感作祟而进入燃血状态的银。
不像以前,无论有什么事情,心里知道有北前辈在,所以连那根弦都绷不起来。
阿兰君毕业之后,队内曾经的主要得分手只剩他一个,理石进入首发,虽然表现很不错,但是偶尔还会显出几分青涩。
新上场的自由人比起赤木前辈还缺乏经验,副攻和他之间的双人拦网还需要比赛中磨合……因此宫治像一滩在场上来回流淌的万金油,左支右撑。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宫治不想宫侑在他们一起打球的最后一年留什么遗憾,所以格外拼命。
而角名——
他的攻击方式被研究透彻,每次扣球的时候,球网对面经常会有两到三人配合接他的扣球。
这样不行啊……
他本身又不是那种偏向拦防的副攻,如果进攻不能得分的话……如果这样的话,还谈什么让北前辈骄傲的后辈呢。
想尽办法得分吧。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产生那样的求胜心,假期不再捧着手机浏览各种界面,而是找出世界联赛上很多优秀攻手的进攻视频来观摩,然后再思索以自己的身体条件能怎样发挥出来。当角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然专门找了几张草稿纸将自己的想法写写画画的时候,他吃了一大惊。
真是不可思议,他竟然也有这样的一天。
不过转而又释然。
和北前辈最后一次一起上场打球,输掉的那场春高给角名留下了足够深刻的教训。
有的时候比分差距大也代表不了什么,没有到最后一分的时候,始终胜负未定,始终会有……留下遗憾的可能性。
在IH的赛场上,当对手再次形成专门针对他的拦网接球的时候,在他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姿势将球扣向对方场地的刹那,周围是全然寂静的,他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挥臂时细微的气流。直到他听到得分的哨声,队友们跑过来击掌,宫侑嚷嚷的声音最大,说“不错嘛角名”、“能从那里扣球你真是够恶心的”、“继续哦”之类的话。
角名在想,如果北前辈在的那最后一场比赛,他也能够做到这样,少被对方拦下几球,会不会结果就不一样。
被这样的念头驱使,他越发勤奋得不像自己。
连宫治偶然看到他在课间之余还在看比赛视频都禁不住感慨,“角名,你不会被附身了吧,怪吓人的。”
他没回答。但却想着如果宫治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思,应该会理解他。
他当然还是他。
只是他心底也有那样的人,也有不想见对方遗憾的人。
其实他们并非战无不胜,也输过很多次比赛,但是只有那一球落下的瞬间,会不断地、不断地潜入他的梦中,将所有的细节碾开、提取、消音——他就站在那个人身侧,不足一米的距离足够听清两个人的呼吸,他分明记得当时自己只看到球落下的那一瞬间哨声响起,比赛宣告结束,可是后来真正印刻在他记忆之中的,却是那短暂的片刻里,一道变慢的呼吸。
……遗憾,这两个字发生的那一刻,必然已经有什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挽回的。可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人才如坠魔障,不断妄想用不可知的未来,去弥补那个无法改变的过去。
听到宫治的话时,角名嘴里正塞着他尝试做的新口味饭团——自治确定了自己的未来方向之后,时不时会带着试做的饭团分给他们,以此交换,当天的便利店零食由另外三人负责。这次味道很不错的缘故,角名只给了宫治的胡言乱语一个白眼,没多说什么。
一直到春高的时候,再次与乌野的对战中,第二局的局点。
当他突破月岛和日向的配合扣球得分,余光看到观众席的北前辈笑着鼓掌的时候……那悄悄漂浮了一年的遗憾和不甘,好像才有了落脚之地。
走向休息区的时候,他因为剧烈运动而呼吸起伏,鬓角淌着汗水,稻荷崎的声乐队在大声叫着他的名字,队友揽着他的背说他干得漂亮——北前辈与他视线短暂相对,嘴型张合似乎对他说了什么话。
隔着周围太多太多的嘈杂其实他什么都没听到。
但就是那个瞬间他想,继续打下去吧。
站在赛场上,扣球、然后得分,累一点也可以,麻烦一点也没关系。
……他不想再看见那个人遗憾。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毕业、走向职业、进入国家队——
然后,由他扣出的球突破防守,砰的一声落在对面的场地上。
哨声吹响。
“世界第一扣杀得分”队扣球得一分。
这是宫侑起的名字。
对面是“守”队。
显而易见,毫不意外,那几个无聊透顶的家伙组成的球队没有一个人能取个像样的名字——宫侑原话。
角名心中以为,侑取名也就差不多的水平。
木兔欢呼,“好酷!我也要那样扣球!”
阿兰在他身边,半是调侃半是为刚刚那动作呲牙,“会闪到腰的。”
角名自觉发挥不错,瞟了一眼场边的摄像机,希望镜头能诚实记录下他的表现,以便不久之后北前辈能够看到。
……
一直到返回酒店,宫侑和角名朝酒店最里面的房间走的时候,宫侑还在兴致高昂地和角名讨论他们的练习赛。因为最后“世界第一扣杀得分”队赢了。
说到兴奋处宫侑揽着角名的肩膀,只一下便放开,中断刚才的话题叫了声,“我去,你身上怎么这么热?”
“热?”角名摸了一下自己手臂,没觉得哪里热,“是刚训练完的原因吧。”
他没放在心上,宫侑也没当回事,等角名贴房卡开门,进去的时候宫侑还在说,“虽然不止问过一次但我还是好奇,你的腰是用弹力带做的吗?”
角名想快点洗澡,一边拿换洗衣服一边信口胡说,“是啊。120磅的。”
说完闪身进了浴室。
“你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花洒一开,浴室外面宫侑还在嘀嘀咕咕说什么就听不见了。
角名任由温热的水流冲走身上湿粘的汗,目光漫无目的数过墙上的长条瓷砖,这家的酒店清洁情况似乎没有那么严格,一些瓷砖因开裂蜿蜒着黑色的裂纹,墙体角落竟然生了暗绿的霉斑。
不知为什么,盯着那一处不净之地,角名突兀地感到了几分寒意。
于是加快了冲洗的速度,想要尽快出去。
抹沐浴露的时候,听见侑吃惊的叫声,角名将头发捋到后面,关上花洒之后拿一旁的浴巾擦了擦脸才睁眼,抬声问:“怎么了,侑?”
“漏水了!我天,哪来这么多水?”
“给前台打电话。”
“打了打了!倒霉,这还怎么住?”
角名重新打开花洒将身上冲干净,穿着浴衣打开门的时候,就看见漏水的地方就在浴室门外,门廊的位置。
“过得来吗?不行的话,我这儿有雨伞,阿治给我带的。”
“不用。”
角名不是怕麻烦,只不过室内打伞,好像有什么不好的说法。
他贴着墙壁,勉强绕开了滴水的位置,走到床边。
漏下来的水已经开始往床这边漫,角名垂眼看着地上那一滩水,一种陌生的、安分了很久的不安感又重新冒头。
“……”
恰巧这时,宫侑的手机响起,他一看,是宫治回过来的电话,立刻就接通,然后噼里啪啦的抱怨。
“阿治快看!我们这里漏水了!都快流到床这边了!倒霉倒霉!”
宫治凑近屏幕,看着宫侑镜头里漏水的天花板,皱眉,“这酒店怎么回事?你们还有比赛呢啊,这怎么休息。你们怎么办,换房间嘛?”
宫侑趴在床上,噘着嘴,“给前台打电话了,说过来处理,都快十分钟过去了!”
宫治火大,“十分钟都不来处理,投诉他们吧!”
角名坐在自己的床上滑手机,因为有些无聊,也听着他们两人对话。
就听到话筒里传来北前辈问宫治的声音,“哪里漏水了?”
宫治回答他,“好像是浴室外面。”
角名抬眼扫向宫侑的手机屏幕,恰好看见北前辈换上了下地的工装,上身是黑色短袖,外衣还没有套上,下身浅蓝色的工装。
因为站在宫治的身后,所以俯视镜头。
……真帅。
“不是离浴室近吗?水能不能漏到地漏那边去。”北信介又说,“万一换不成房的话,至少你们今天还得睡。”
宫侑一听,猛地坐起身,啪一声把雨伞打开,冲了过去。
角名甚至没来得及阻止,告诉他自己刚才出来之前已经检查过了,就听见宫侑的声音在浴室响起,“在往下漏啊……这到底是有多少水,闹水灾吗?”
敲门声终于在这时候响起来,宫侑就从浴室跑出去开门,见到外面的工作人员,张口用相当自信的散装英语说明房间情况,其实不用他说,他举着个伞还有密集的嘀嗒嘀嗒声已经够有说服力了,对方的口语速度很快,宫侑和角名的脸上都露出茫然的神情。
按理说他们总教是外国人,成天和他们用英文交流,各自的俱乐部里都有外国成员,不至于会一句听不懂。
宫侑打着伞回头看角名,“他说的是荷兰语对吧。不是说荷兰人的英语都很好吗?”
显然。
角名皱眉。
而且他记得,办入住的那天这个人明明说的就是英文。这不是耍人玩吗?
他刚要开口。
结果听见宫侑没有挂断的视频里,传出北前辈的声音,和英语有些相似的发音,但是听得出来和那个人说的是同样的语言。
宫侑惊讶了一瞬,随即理直气壮举起手机对着工作人员。
不知道北前辈说了什么,角名只觉得听着声音有些冷,而对方工作人员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支支吾吾与北前辈说了几句话,少顷北前辈停下之后,才对他们说,“维修工没有上班,明天才能处理。等他给你们拿房卡,先换到楼上去。待会儿对你们领队说一下。”
工作人员走后,宫侑和角名对视一眼,关上房门回到屋里。
“北前辈……你有点太帅了吧?”宫侑啧啧称奇,“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果然有北前辈的踏实感。”
其实,角名也被帅到了,所以竟然没有再忍住沉默,把心里想的话也说出来,“只是来这边看展会就干脆把语言也学了这种事,放在被北前辈身上好像一点也不奇怪。”
北信介解释说,“荷兰农业很发达,我有很多想要了解的东西,有些刊物和书籍没有译本,所以闲暇时间就学了学。”
宫治啧啧称奇:“听上去就像每天都会饿肚子,所以把三餐吃了吃那么简单。”
北信介因为他的说法嘴角弯了弯。
宫治看了眼时间:“好啦,先不聊了,我要和北前辈下地了。阿侑角名,你们换到新的房间之后发个消息。”
宫侑点头:“去吧去吧,抹好防晒,袖套和帽子都戴好。”
“知道啦别啰嗦,你们好好比赛。”
电话挂断之后,宫侑还在感慨,“你看到没,北前辈跟那个傻瓜对线的时候也太帅了吧?你说我要不也多学几门,我先假装自己不会,等对方胡说八道糊弄人的时候,我再突然开口,想想就帅呆了——”
角名视线已经重新落回自己的手机上,听到宫侑的话,禁不住冷笑了一声。
冷笑一声不够 ,大概是因为宫侑的话太可笑了,他又接连冷笑了好几声:“我跟你打个十年的赌,但凡十年你能学会一门,我工资分你一半。”
“喂,”宫侑从背后抽了个枕头,朝着角名的脸砸了过去,“讨厌鬼,你别小瞧人!”
角名单手接住了,笑得十分恶劣,“十年太短了是吗?”
“……角名,一定有人说过你很扫兴对吧。”
宫侑又一个枕头砸过来,角名把枕头砸回去,两个运动员在漏水的房间苦中作乐——上蹿下跳。
*
一个小时之后,宫侑和角名的房间换到楼上。
两个人升了套房,又将这件事告诉领队,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没再多说什么,就回到各自的房间准备休息。
房门一关,空间变得封闭。
角名站在门口,视线扫过房间……墨绿色的墙壁上挂着几个画框,人像、海洋、港口,色调有些暗,角名只看了几眼就移开视线,床品是深蓝色的,角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审美促使酒店想到这种颜色搭配的,总之他觉得有些闷。
但是因为保证休息更重要,所以他把自己的行李放在一边,上床睡觉。
……
人的直觉有的时候是最不能忽视的东西。
角名作为一名反应敏捷的副攻,一向很明白这个道理。
但明白是一回事,在人体要进入休息的阶段,能意识到这一点则是另一回事。比如说,如果他意识到了,他就会知道从尾房漏水开始,事情就已经不太对劲。
——鉴于他已经超出正常人范围,并且前科屡屡的特殊体质。
他旧疾复发了。
凌晨两点钟左右。
角名在睡梦中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因为卧室很安静,所以那声音渐渐变得清晰,很规律、很稳定,很像是水流——
他睁开眼睛。
然后发现他的左前方墙角正在渗水。
墙壁被洇湿了很大一片,墙皮被泡发,形状怪模怪样像一个被拍扁的脓包。
地上已经积起一摊水迹。不是墙角一点,而是诡异的 一大片,不规则的弧线边缘不断靠近床这边,借着窗外的光去看,简直像是活的一样。
“……”
在这个沉默的缝隙,角名突然注意到,刚才视线全聚焦在墙角,他竟然没有看到自己的被子上竟然也有湿痕,而且这湿痕是从床的边沿爬上来,然后越来越靠近这边,,越来越……
角名猛然回过头。
屋子安静到连呼吸声都没有。
他的身后坐着一个无声的影子。
事情在一瞬间,坏掉了。
——
——
——
“——”
*
“角名?”
是宫侑,赛季结束国家队聚餐,大家的声音嘈杂混合在一起,讨论着比赛过程中的细节,角名在一旁有些出神,宫侑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移过来。
“怎么?”
“你没事吧。”宫侑在角名身旁的位置坐下。
包厢的窗户外,电闪雷鸣,角名盯着看了一会儿,眼睛迟缓地眨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宫侑的问题,而是问:“雨这么大,待会儿你怎么回去?”
“阿治来接我啊,这还用问。”
“哦……”他回想起宫侑在问他,说,“我没事。能有什么事。”
宫侑眯起眼将他认真看了看,“真的?你那天真的有点吓人。”
说的就是他们在荷兰的那天,尽管已经过去几个月的时间,但是宫侑还清晰记得那个深夜,在他睡熟的时候,如何被一声巨大的异响惊醒,猛然睁开眼的一瞬间,正看到角名破门而入,脸色惨白面无表情,衣服不知道为什么全湿透了,跑进来的时候看也不看他,几乎一步就从门口跨到他床边——然后一把抓起他放在床头柜的手机。
——死死攥着。
宫侑怀疑他的手机被角名捏坏了,因为那之后音量键变得不太好用。
他当时不太明白角名这是在做什么,但真的被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角名?你……为什么穿着衣服洗澡,而且你不是洗过了吗。”
但不管他说什么,角名都没说话,只是攥着他的手机呆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整个人才梦醒一般,“我……的屋子好像漏水了。”
“又漏了??这个破酒店怎么回事?”
宫侑早已经清醒过来,听他这样说就翻身下床,大步走到角名的房间将门一把推开,然而——
并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房间里面很干净,灯是开着的,和他自己的那个房间如出一辙的暖色调壁纸,宽敞的床铺,宫侑意外的发现,床上的被子铺得非常整齐,一个褶子都没有。
就像是一动没动过。
他觉得奇怪,回神看身后的角名,“你没在床上睡?”
但是角名的目光落在床上,表情却比他还要奇怪,良久,才说,“谁知道,大概……是梦游了吧。”
之后才说让宫侑赶紧回去睡觉,又低头看了看被他攥在手里的手机,看的时间有些过于久了,久到让宫侑不好意思开口那是他的手机。
——然后才交还到宫侑的手上。
最后角名就在宫侑面前,浑身都湿漉漉的,表情僵硬地冲宫侑笑了笑,然后把门合上了。
宫侑被关在门外,看着面前紧闭的门,越想越清醒,越想越觉得不对,然后跑去了浴室——套房只有一个浴室,而且都不在他们两人的房间里,他走进浴室打开灯进去看,地板很干燥,没有打开过花洒的痕迹。
那角名一身的水是从哪来的。
这个问题直到赛季结束,宫侑都没想通。
只不过之后忙于比赛,角名也没再表现出任何异常,他也就没来得及再问。
角名看上去却几乎像是已经忘记这件事,“就梦游而已,哪吓人了。”
宫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那天他像是误入了什么恐怖片前奏,但既然角名说没事,他也没再纠结,问角名,“过几天咱们就聚餐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都行。”
“那干脆待会儿跟我和阿治走,回兵库吧。阿兰也跟我们一起的。”
“行。”角名没怎么犹豫就给出回答。
听到兵库这两个字的时候,角名觉得自己的头脑清醒了些,赛程开始之后,宫治也已经回到饭团宫,和宫侑两个人的视频中,鲜少再出现北前辈的声音。
而现在,他们马上就可以见面了。
窗外又惊响雷暴,像狠狠凿了一下天空。角名不太喜欢这种声音,耳边几乎同一时间响起拉成长线的空白噪音,好一会儿那声音才消散,他睁开不自觉闭上的双眼,发现宫侑正在看向自己。
“你说什么?”他问。
宫侑啧了声,“你怎么变得呆愣愣的,我说,前一阵北前辈说要带着阿治去荷兰看农业展你还记得吧,阿治不知道在那边看到什么,简直迷上那个什么农业科技了。”
“哦。”迷不迷上的,角名并不太关心,只是说起这个,角名想到,“之前不是说休赛了一起出去吗。”
“对啊,这次回去咱们可以吃饭的时候聊一聊,看看去哪,大家都能不能腾出时间,”说到这个,宫侑有些激动,“咱们好久没一起出去玩了,可以找个远一点的地方,玩的时间长一点。”
“……嗯。”虽然只是一个嗯,但其实角名心中很赞同。
饭吃得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宫治迟迟不到,角名的心已经先启程,朝着兵库的方向驶去。
以至于等到宫治姗姗来迟,他们稻荷崎的三个人推推搡搡钻进那辆路虎的时候,角名靠在后座有种人魂分离的割裂感。
宫侑理所当然霸占着副驾,说话时是那种陌生人听起来像抱怨,熟人听起来却在别别扭扭关心的宫侑式语法,问宫治怎么这么晚才来,被什么绊住脚步。
宫治说是打烊前店里有客人闹事,他就去处理了一下。
宫侑说话的声音一下就变了,关西腔里黏黏糊糊的音调也没有了,语气硬得不行,问是谁啊。
他一偏头,大概是刚好看到宫治的额角有一道浅浅的划伤,破了皮,隐隐有些红的痕迹。他抬手摸了摸,语气更加不好,皱着眉问怎么回事,为什么闹事,怎么不打电话,一个人能不能应付来。
他们两兄弟一向是这样,平常为小事打得好像要决意当独生子,可对方身上真要遇到什么事儿,就立刻恨不得自己瞬移现场,噼里啪啦把所有事情都解决,之后才能安然回到两人互殴的正常状态。
宫治啧了声,叫他别那么大反应,“开饭馆这种事情少不了的,放心啦,顺利解决了。”
阿兰从背包里摸出一个创口贴给宫侑,还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贴上。还有别忘了侑,治今年和你一样大,不要摆出一副能出现在通缉令上的表情。”
宫侑接过创口贴,撕开包装给宫治贴好,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缓和下来,但还是暗骂了声,“你不能躲开吗!脸都给划伤了,让你不锻炼,这都应付不了!”
宫治眼睛没有离开前方,但还是习惯性地和宫侑斗嘴,“放屁!这根本不是那个怂蛋划的!是我员工躲人的时候不小心给我蹭的!”
“……”
角名在这样熟悉的争吵声中渐渐生出困意,习惯性地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已经是深夜,车厢里没有开灯,外面的路灯从前挡风玻璃里面打进来,恰好把光给到宫治的一半侧脸,还有宫侑偏着头,张着嘴不知道又要反驳宫治什么。
构图很好,卖给宫侑的话,应该会是一笔可观的数目。角名打了个哈欠,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他拿出来看,是妹妹发来的消息,说爸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一趟。
角名盯着看了一会儿回复再说,就熄掉屏幕。
他将头偏了偏看向车窗外,深夜的路上很平静,只有路灯不断地被他们抛在身后,他盯着看了大概几秒钟,便抱着胳膊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车程大概是两个小时左右,他希望自己睁开眼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兵库。
那样,他就离北前辈很近了。
隐隐要睡着的时候,他还听见阿兰说,“伦太郎睡着了,你们俩小点声。”
还有阿侑从前座传来的,“这么快就睡了?阿兰君,你有没有发现角名最近特别爱睡觉。”
阿兰说,“好像是有点。可能是赛季累了吧。”
有吗?
他睡得很多吗。
角名好像没有这样的印象,但还没来得及张口反驳,他就已经睡了过去。
……
这一觉他睡得很长。
以至于被叫醒的时候,浑身有种疲惫到被碾过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在车里睡的缘故。
天已经黑透了,车外的路面上很寂静,只有路灯一簇一簇,沉默地飘在半空中。
车停在双胞胎家门口。
角名揉了揉脸,清醒过来问,“阿兰呢?”
“当然是在他家,说什么傻话呢,”宫侑推门下车,“你这几天跟我们住,我爸妈也不在这边。”
“……哦。”
其实他前几年在兵库买了一套房,是他回来的时候也可以不必再订酒店,或者借宿朋友这里的“家”。但这件事他没打算告诉任何人,会显得很奇怪吧,他是爱知人,球队也离兵库不近,一年到头也没有多长时间可以留在兵库,干嘛要在这边买房子?
他们要是问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跟在双胞胎后面走进房子里,里面一股有一段时间没有住人的密闭的气味,三人就先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
他们家的窗户很大,角名对这样的窗户造型莫名很在意,于是在收拾打扫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会盯着看几眼,直到宫治走过来,把洗好的抹布给了他一条,“看什么这么出神?”
“……没事。”
他接过抹布,一边擦桌子想到什么挑眉问,“你们收留我绝对不是因为多一个人收拾卫生对吧。”记忆里朦朦胧胧的,好像几年之前也是因为聚会被这对兄弟带回家,帮忙打扫卫生来着。
“怎么会?!”
“怎么会!!”
因为太有默契,反而像是心虚,那对儿兄弟对视一眼,又同一时间别开目光,再一同吹口哨。
这反应也眼熟得很。
“哼。”
角名冷哼了一声,把宫治刚才的提问揭了过去。
这对兄弟的愧疚心最多能维持到打扫结束。不,这种想法估计都算异想天开,他们有没有愧疚这种情绪都说不好。反正等到收拾完,三人瘫坐在沙发里的时候,角名已经觉得自己每一节骨头都累得动不了。他双目呆滞盯着木质天花板。
良久有气无力开口:“……你们应该付我报酬。”
“……%#¥%#@¥%?”那边两个早就困成一团,哼哼唧唧,两个人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角名忍住白眼,抬腿踹了踹不知道谁的屁股,“回屋睡去,我可抬不动你们。”
两具尸体一动不动,又甩给他一段无法破译的乱码。
角名也没劲儿再管他们,浑身一放松,最后一点儿支撑他回到客房的力气也没有了,慢腾腾合上眼睛。视线的最后,面朝他这边躺着的似乎是宫治,角名恍惚想起,自己本来想趁机问问他和北前辈去荷兰的事情,结果打扫的时候一拖再拖,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其实问了又能怎么样?问了那些记忆也不会变成他的,只是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作祟而已。
视觉残影的最后一幕是宫治额头的位置,角名回想起在车上睡着之前,宫治的额角好像受了一点伤,阿兰拿出了一个创口贴,是宫侑给宫治贴上的。
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宫治已经摘掉了,毕竟他们打扫了这么长时间,可能是怕出汗闷到吧。
*
隔天早上,角名是被两兄弟吵架的声音吵醒的。
他已经醒了,闭着眼睛没睁开,听那边激烈的吵架内容,大概是因为宫侑穿了宫治今天想穿的衣服,宫治穿走了宫侑今天打算穿的鞋。
“……”
太耳熟了,一模一样的吵架内容他不光现在听到了,二十五六的时候听过,十八九岁的时候也听过。
简直不敢想象这对兄弟这么多年都在吵同一种架。
两人隔着沙发互相扔抱枕,抱枕从角名面前飞过,带着一阵一阵对流的凉风,闭着眼他都能看到一团团阴影晃来晃去。
角名被无语到,最终还是睁开眼睛。
“……有人在睡觉。”
他醒了,那两人终于消停了,宫侑接住宫治大力投掷过去的抱枕夹在腋下,撑着沙发靠背一边俯身看他,“早该醒了角名选手,都快十二点了,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嗜睡?我们俩早饭都吃完了。”
“我那份呢?”
宫治抱着胳膊站在那儿说,“微波炉里,热一下就行。你真的睡得有点久,没问题吧?”
“没事。”角名撑坐起身,站起来的时候,浑身咯吱咯吱响,在沙发上睡得太难受了,他简直比昨天晚上还要累。
他乱七八糟地朝着厨房走过去,路过宫治的时候,不知怎么回想起睡前看到的那一幕,下意识又瞟了一眼,一愣,脚步就停住了。
“你……脑袋上的伤好得这么快?”
虽说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但是只过了一个晚上就一点破皮都看不出来未免有点太扯了。
宫治眉毛挑高,正要开口,宫侑的声音已经插过来:“什么脑袋上的伤?阿治你受伤了?我怎么不知道。”
角名更奇怪了,“你不知道?昨天不是你拿创口……”
他看向两三步走过来的宫侑,声音卡壳了一瞬。
可能是因为他这几个月一直跟宫侑待在一起的缘故,对宫侑的各种神态都很熟悉,总觉得宫侑看上去有哪不一样了。
最起码,和昨天的宫侑不一样。
……
角名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的喉咙里竟然泛起一阵呼吸不畅的恶心感。
他旁观着,看到宫侑捏着宫治的下巴左右看了看,“没受伤啊。猪脸要是受了伤我能看不出来吗?”
宫治没好气将他的手拍掉,又问角名,“怎么了你,做梦还没醒?”
角名没说话。
昨天明明……
他想起自己昨天在手机里拍的照片。
他忘记自己昨天把手机扔在哪儿了,好像昨天睁眼之后,他就根本没有碰过他的手机。四下环顾,心脏又开始砰砰地跳。
哪里都没找到。
他的手机不见了。
有宫治昨晚受伤证据的手机。
兄弟两人像是也有点被他这奇怪的样子唬到,跟着一起左顾右盼,“找什么呢角名?”
“……手机,我手机在哪?”
就像卡壳一样,大概有两秒钟——两秒钟放在这样的语境里真的不能算是可以忽略的“瞬间”,在这不算短的两秒钟里,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角名站在那儿,也没有回头。大概两秒钟后,才听到宫侑说:“你是真的睡糊涂了吗角名?你的手机不是昨天就摔坏了吗?”
“摔坏……了?”
任角名怎么想,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他咽了口唾沫,当他缓慢转过身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发干,“怎么摔坏的?”
宫侑看着他,目光莫名其妙,“昨天回来的路上,你抽风突然手机伸出窗户拍照,结果没拿稳手机就掉了。”
“……”
胡扯。
昨天路上,他明明睡着了。
角名看着面前的双胞胎,明明还是那两张脸,明明已经是和他们认识十几年的缘分,他竟感到不寒而栗。
……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那些东西已经厉害到能附身到他朋友的身上了吗?
那真正的宫侑和宫治,昨天跟他说话,强迫他一起打扫卫生的宫侑和宫治去哪去了?
他想起宫侑额角的创口贴。
不……应该是昨天下车之后。下车之后,他好像就没有看到宫治贴着那个创口贴了。
雷暴时那种刺耳的白噪音再次响彻角名耳畔,令他身形一晃,后退几步,腿一绊跌坐回沙发上。
那……会不会更早呢。
比赛的时候,他身边的那个宫侑是他真正认识的宫侑吗?
难道是那个出现在套房里的水鬼,他上了侑的身吗?
最近好像但凡跟侑待在一起的时候,雨天都会变多。
雨就是水……水鬼……
角名不自觉地冷颤了一下。
还有……电话视频的时候,那个站在北前辈身边的宫治,陪北前辈一起去荷兰的宫治,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宫治?
“……”
角名感觉自己的胸口灼热,像是肺在燃烧,他只能通过大口呼吸尝试缓解,但根本毫无用处。
“你怎么了角名?你没在恶作剧对吧。”
那两个人朝他走过来了,顶着宫侑和宫治的脸,露出担忧的神情。
角名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在两个人走到自己近前之前,他已经控制不住站起来,离那对双胞胎远了一点。他不和他们对视,于是视线无意间发现他自己的胳膊竟然在细微地颤。
好丢人,他在被那两个附身的鬼吓得发抖吗?
角名藏起弱点一样把手背在后面。
他的脑子很乱,支撑着他还能勉强维持正常人形的只剩下一件事:“……我要去找北前辈。”
不用怕。
不怕。
只要回到北前辈身边就没事了。
“……”
“……行,行那,咱们走,本来就快该出发了,你不吃点东西?”
“我……我打车走。”他踉踉跄跄往外走。
宫侑伸手拦了一下,“你到底怎么了?真的别闹了角名,不是才说了你手机碎了吗?你又没拿钱包,怎么打车?”
宫治也皱眉,“我有车你还打什么车,你怎么醒过来就怪怪的?”
……
最后角名还是坐宫治的车走的。
双胞胎在前排,他一个人在后座。
车厢里很沉默,三个人都因为刚才的事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宫治要关注路况,宫侑坐在副驾驶上,几次瞄后视镜,一和角名的目光对上就马上别开目光。
其实那贼兮兮的样子很像宫侑,但是他越像,反而就越让角名心里不自在,他干脆又靠边坐了坐,整个人几乎都贴着门边。
宫侑见他这样,不一会儿,也没回头再看了。
一路沉默,角名眼见车驶入村子,离北信介越来越近,之后稳稳停下,在停稳的一瞬间,他就立刻打开门冲下车。
站在那个他没来过几次,但是仅有的几次就将细节都印在脑子里的院子。被阳光一晒,他身上的寒意好像跟着被驱散了一些。
“北前……辈。”他应该是想大声叫来着,可是声音到后面,他才迷迷怔怔想起来,他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这样贸然大声喊,好像显得很奇怪又不懂礼貌。
可当看到听到声音走出来的北信介时,角名又立刻什么都不顾了,快步躲到北信介的身边。
宫侑和宫治是后进来的,看到他这样子,也有些无措,走到北前辈面前老老实实叫人,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北信介把角名和双胞胎隔开。
他很自然觉察到气氛不对劲,但并没有立刻开口问,只是说:“先进屋吧。”
北信介让双胞胎先进了屋,然后才转身看向躲在他身后的角名。
角名嘴唇动了动,千头万绪,此刻看着北信介的脸,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院子里有一方石桌,北信介带他过去坐下。被阳光晒过的石桌是暖的,皮肤和石桌接触的地方,很快就暖和起来,角名紧绷的身体也不知不觉放松,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散发着一种用力过度的僵直感。
然后他才清醒地意识到,北信介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他和视频里面一样,目光沉静,好像什么都不会怕,令角名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看到他状态缓和,北信才适时开口,“发生什么了?”
角名卡壳,他看着北信介,堵在嘴边的话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他能说什么呢?说阿侑阿治被鬼上身?
北前辈会不会认为这个有段时间没见的后辈终于犯精神病了。
“我……”
他还没想好怎样开口,就听见北信介的声音。
“是,又遇到那种事了吗?”
角名抬眼看向他,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委屈突然就涌了出来。
“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口将这个字说出来的,可一承认,他的害怕仿佛就有了去处,惊慌失措地跑向安身之地。接着,掩藏在后面的委屈和不安也露了出来,茫茫然跟在最后,也跑了过去。
角名看着北信介,眼神呆呆的。
这样就够了,他说不出口。这和他想象中的再见一点也不一样,但他现在都顾不得了,他向不知名处贷款勇敢,不管日后债台高筑,只希望不要在这个人的面前留不下一点体面。
“我能为你做什么?”
“……”
啊。
真是糟糕。
他就是这样左右摇摆的人。
……他又立刻反悔了。
“是侑和治……我,我觉得他们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被那双棕褐色的眼眸摄住,所以什么都藏不住了,喉咙一滚,就把自己今天早上经历的一切都讲给坐在对面的那个人。
他一边忍不住盯着那双眼睛看,另一边,又克制不住下一秒就想躲开目光,这样拉拉扯扯,抻抻拽拽,他又开始在心里踌躇,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的,究竟是侑和治被鬼附身,还是他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他有些拿不准,因为本来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又变成这样子,难道他其实有什么隐藏的精神病基因……
而且,其他人都没有看到过鬼,就连北前辈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口中的鬼。
会不会那些鬼根本就不存在,其实是他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
角名有些被这个想法吓住了。
北信介也在注视着他,在听角名说完之后,他有片刻没有说话,开口时,目光中倒映着角名惶然的模样,“过一会儿……阿兰和银他们就到了。”
角名眼睛睁大了一些。
对啊,阿兰昨晚也在。是阿兰亲手把创口贴递给侑的,等阿兰来了,就能证明屋子里面那两个真的不是他认识的侑和治了。
这么简单的事他怎么没想到呢?真是太笨了。
在北前辈身边真好啊。
角名的心神一下定下来不少。
不过继而,他脸色又有点担忧,“那……怎么才能让侑和治回来?”
这种事他们从没遇到过,他甚至不知道那两个鬼是怎么上了双胞胎的身,怎么把他们两个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心里明明清楚,这种事即便是北前辈,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还是下意识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北信介起身,走到角名身边的时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急,会有办法的。”
两个人朝屋里走去的时候,正看到侑和治探头探脑的样子。
这很容易让角名想起他们上学的时候,在体育馆里的一些往事,这两兄弟要是惹人生气了,探头探脑的样子和现在一模一样。
他又在心里叹气,虽然这对双胞胎吵架的时候真得很吵,但是,他们是认识多年的好朋友,他还是希望他们平安。
虽然他自己不一定能想到什么好办法,但是,北前辈肯定会想到的。
这样想着,再面对被附身的侑和治时,他也不再那么僵硬,甚至能在交谈之余也说两句闲话,除了挨得北信介有些近,目光时不时落在门口的方向看阿兰来了没有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异常。
可直到中午的时候,阿兰还没到。
而北前辈和双胞胎的话题已经回到他们上学的时候,也有说起角名,被附身的侑和治真的和原来的他们很像,虽然情绪来得快,但是去得也很快,好像这么会儿功夫就已经忘记了早上的不愉快。
说起角名上学的时候有一次早晨没来,大家都猜他是熬夜没有听到闹铃,北信介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有接,教练就让北信介去公寓一趟。
北信介赶到公寓的时候,门还没开就已经闻到一股臭味,他预感不好,用力敲门,敲得很大声角名都听不到,等到北信介撬开门进去的时候,一股更重的臭鸡蛋味扑面而来,角名早就因为煤气中毒昏迷了。
宫侑和宫治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这件事惊动了校方,学校还专门以此为典型案例做了消防演讲。
讲完宫治打了个冷颤,餐饮店的消防是很严格,现在的他也比当初的他更加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当时演讲,学生们关注讨论的大多都是北前辈为了救你怎么把你拖到安全的地方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现在想想真是可怕,我记得当时说过那间公寓已经处于煤气泄露比较严重的情况了,假如北前辈出现任何差错的话,说不定……”宫治顿了顿没有往下说,把话题转到另一边,“不行,等回了店里,要再给员工们强调一遍消防安全。”
角名渐渐被他们所说的事情吸引,有些出神。
经他们一说,他确实记得有这件事,当时他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医院里面了,那时候他还处于抵触北前辈的阶段,一睁开眼看到北前辈坐在床边十分茫然,而且见这位向来严肃‘情绪少有波动的前辈难得脸色不好,甚至可以说是苍白,他当时心里还涌起一股自己弄不清楚的奇怪感受。
令他奇怪的事,这样重要的事情他本应该印象深刻才对,因为作为一个独居惯了的人,睡前检查门锁和燃气还有电几乎已经是本能一样的事情了,他很确定自己前一天晚上有全部检查过,结果半夜就遭受了这样的事情。
这件事他本应该印象深刻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经宫治说出来,他才想起来。
可能是因为当时中毒了,混混沌沌的,也就什么都没记住。
甚至北前辈还有对他做人工呼吸和心脏复苏吗?他昏迷了,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记得,为此竟不自控生出几分惋惜和遗憾。
二十九岁的角名越活越倒退,关注的是十九岁的高中生才会在意的问题。
宫侑一边吃北信介准备的茶点一边含糊开口,“这么说的话,我怎么觉得这种事在角名身上还出现过不少次啊?我记得咱们第一次团建去海边的时候,角名不知道怎么回事悄无声息游到了水深的地方,然后溺水了!幸好北前辈看见他,叫大家把他捞回来才没出事。”
“……”这件事角名也记得,因为当时他本来没想游远的,结果背后像是被有人推一样,不自觉就越来越远,想要叫人帮忙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最后呛了好几口水,在被恐惧吞噬的前一秒,他感觉到北前辈抓住了他的手。
抓得特别紧,紧到他的手骨都在发痛,他从来不知道北前辈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
一把将他从死亡的阴影中拽了出去。
这么重要的事……按说他也应该印象深刻才对……
那种奇怪的白噪音又出现了,角名伦太郎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他的额角神经质般一蹦一蹦地刺痛,晃了好几下脑袋,那种感觉才稍微下去了一点。
察觉屋子里没有声音,他去看,才发现北前辈和双胞胎都在看着他。
“怎……怎么了?”
宫治说,“我高中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的人生这么一波三折。”
宫侑说,“你真得好好感谢一下北前辈,感觉他不是在救你,就是在救你的路上。”
这对附身鬼未免知道的有点太多了。
难道他们把侑和治的记忆都吃掉了吗?
角名假笑了两声,干巴巴回,“才不用你多说。”
他的心开始有些乱糟糟的,那种感觉很不好,就像还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一样,令他本能想要躲开。可却又如同身处大雾之中,根本不清楚会发生的是什么,他又怎么做才能避开,因此只能傻站在原地。
他习惯地看向北信介,目光有些无助。
阿兰迟迟不来,他迫切地想找到什么是他和北前辈这两个正常的人知道,而被附身的侑和治不知道的回忆来证明真实。
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愚蠢的想法。
他的脑子真的糊涂了。
他和北前辈的回忆,怎么会比双胞胎和北前辈的回忆更多呢。
……
荷兰、荷兰……
他想起这个最后和北信介有共同记忆的词汇,虽然那对双胞胎也在这记忆之中,但是他已经黔驴技穷,没有其他办法,于是生硬地扭开话题,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北前辈……去荷兰那个农业展怎么样?有看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吗。你和治一起去看,还没跟我们说说呢。”
他说完,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这安静实在诡异,角名看到自己的手又开始细微地颤。
怎么了?他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大家又不说话了。
他听见坐在对面的侑问,“什么农业展?角名在说什么呢。阿治啥时候也去了我怎么不知道?”
“……”
这件事被附身的侑和治竟然不知道?
峰回路转,角名的心中涌起狂喜,目光带着希冀看向北信介:“就是那个GreenTech啊,北前辈前几个月说带着治一起去看的那个。”
北前辈可是连荷兰语都学会了,侑和治明明有在视频里听到,现在却不记得,这样应该就能证明他们两个不是原来的他们了吧。
对面治的声音挤进耳朵里,“我啥时候陪北前辈去荷兰了?我咋不知道。”
被附身的治果然都不知道这件事。证据越来越确凿了。
可……
这明明就是事实,但是……但是北前辈却并没有立刻给他回答。
在那双澄澈的眼睛中,角名只看到了自己得不到回应而渐渐惊惶的倒影。
北前辈什么都没说,但角名却对他的一分一毫都分外敏感,他竟然荒谬地觉得,北前辈也不知道他说的这些。
他搞不明白。
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发展。
北前辈为什么不知道呢?
难道,这段记忆是他的臆想吗?
角名没有办法了。
他在赌桌上输得倾家荡产却无法抽身,被摁着脖子压在桌前,只能掏出最后的筹码——那甚至算不上筹码,拿出来都惹人笑话,“当时在荷兰北前辈还说……等到休赛期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玩。这个……也不记得了吗。”
“侑去荷兰视频的时候说我便秘……这个呢?也不记得?”
“你还说,让我好好比赛。你说我很厉害……你说会看我比赛的,都,都没有印象吗……”
宫侑看向他的目光很奇怪,像是担忧他罹患某种精神疾病,为了确认,还是开口对他说,“其实我刚才就想问,咱们什么时候去过荷——”
“侑。”
北信介打断了宫侑。
“别说了。”
屋子里再度恢复寂静。
角名抑制不住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才从刚才那种窒息感中短暂得救,却已经失去再看向北信介的勇气。
北信介站起身,“角名很久没有回来过了,我带他到田里转一转。你们两个留下准备午饭。”
双胞胎目光纷纷在角名的身上转了一圈,犹豫了片刻,就满口答应了。
北信介轻轻拍了拍角名的肩,“我们走。”
角名伦太郎的身体无法做到不遵从这道指令,于是浑浑噩噩地站起身,跟在北信介的身后,他们走出了屋子,走出了院子,走出很远,直到没有人烟,眼前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稻田。
又走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角名听见北信介说,“好一些了吗。”
“……嗯?”
“刚才,你的身体一直在抖。”
他下意识低头看自己,才发现浑身都有一种紧绷过后的脱力感。沉默了片刻,他说,“……好多了。”
“……愿意把你的事情对我说说吗?也许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
角名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还能这样,在和北信介独处的时候,内心安静到没有任何杂念,没有那些按捺不住的小心思。
北信介这样问他,他就忍不住想说了。
他是从刚搬出EJP宿舍开始讲起的,话很长,他讲得巨细靡遗,后来他们干脆坐在田边,他一直讲到国家队,讲到他们在荷兰的友谊赛,讲到之后的赛程,讲到他们回来。
直到讲完,他自己也发觉哪里不对劲。
他偏头看向身侧,北信介看着前方的稻田,就像是不忍心开口一样,安静了有一会儿,北信介才说,“……你自己也发现了,对吗。”
“你从EJP搬出来那年二十五岁。你口中的巴黎奥运会,是在2024年。”
……啊。
就是这样。
一切豁然开朗。
角名的胸口却闷涩住,他想要笑,可是面部肌肉用力动了动,只扭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可是,我明明……”
他明明……
他明明经历了那些,千真万确,难道那个分不清现实和幻境的人,是他吗?
“你说,在搬出EJP之前做了噩梦,是什么样的梦,可以说给我听吗。”
“……”
能不能说,该说或者不该说,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那是有关北信介的梦,角名讲出来,给北信介听了。
边说着,角名感觉一个暗恋的人实在是荒谬的,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事情,他竟然还能在讲述的过程中,隐去自己的感情。
人竟然能在倾诉的同时说谎。
可他的那段记忆里,这被他遮羞一样藏起来的感情实在占比过重,粗鲁地隐去,就得找什么补上,那说出来的梦必然是漏洞百出了。
——北信介是等他说完才开口的。
“稻荷崎没有落地窗,角名。”他的眼神很平静,好像没有觉得坐在他身侧的角名有什么奇怪,也不觉得自己多年不见的学弟在抽风玩什么恶作剧,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事实,并且又重复了一遍:“稻荷崎没有你说的那种落地窗。”
角名怔住,愣愣看着他。
也没想到,这里会是漏洞。
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如果那里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稻田快要到收割的时节了,田里不会这么绿的。”
角名顺着北信介的目光,看向广袤的田地。
果然,已经八月份了,稻田还是没有长熟的模样。
……假的。
“昨天刚刚下过暴雨,地里也不会这么干燥。”
是啊,昨天雨那么大,稻田里怎么一点水也不见,土壤也发干。
又是假的。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你噩梦中经历的有些事,对于现在的你来说,都恰巧刚发生过类似的事。”
“你噩梦里走不到尽头的楼梯,你说荷兰的楼梯给你这样的感觉;你说夜半听到的敲门声,治刚才说过,我那次去公寓找你的时候,就是那样敲门的;你说酒店的房间漏水,你的噩梦里,同样的位置也在漏水,找不出原因……”
角名不知道。所以北信介把答案给他。
“这里也是你的梦吗?”
“……”
答案就这么简单。
世间万物,自然秩序,本来应该先因后果。
只是梦中并无秩序可言,反倒是因果倒置,是非难分。
但必须从北前辈的口中听到,角名才确信真是如此。
是啊。
他还想着侑和治被鬼附身了呢。
真搞笑……弄得那么神经兮兮的,被吓得六神无主,结果原来真正有鬼的人,是他自己。本来也应该是这样,从头到尾,出问题的那个人本来就是他。
北前辈大概早就看出来了吧,所以才会阻止侑刚刚说的话,所以没有立刻戳穿他,而是单独叫他出来,等他冷静,才慢慢说。
这里竟然也是他的梦吗?
他到底编造了多少事?要不最佳导演和最佳演员奖都颁给他算了。
种种细节,前因后果俱全,自导自演,满腔真情实感,这么投入,投入到连自己也忘记这是一场梦。
最后,竟然要梦中的北前辈叫醒他,由梦中人来点破做梦的人,这原来竟是一场梦。
何其荒谬。
世界上原来可以存在他这样可笑的人。
“我想……你到这里来,一定是遇到了很难过的事情。”
“……”
角名分明羞愧难当,甚至不敢抬头,这样的时刻,却听到这样的话。
“自己一个人跑到兵库来很勇敢。面对那些我虽然看不到,但时刻在你身边的事物也很勇敢。这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事情。”
当角名抬眼看向身边人的时候,所映入他目光中的,那温柔的神情,令他的眼眶一瞬就发烫,视线模糊了。
“这样的你留在梦里,也许是那个真实的世界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所以就算累了,停下休息一会儿,也绝不需要心生歉意。”
“……”
千言万语,听到北前辈的话,又好像都不用说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才让他怎么、怎么都放不下。
让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一年又一年,想再多靠近一点,留在他的身边,永永远远。
可又不敢真说出口,唯恐,空梦一场。
唉。
不能不醒。
正是听到北前辈的话,他才更加明了,不能不醒。
而北前辈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声音柔和,“但如果休息好,就回去吧。你的家人和朋友会担心的。”
……
这场梦实在太长了。
长到他甚至忘记真实,想着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这个还有“如果”的世界里。
这是不对的。
这次,他真的要醒了。
角名怔怔地看着北信介,不自觉便问,“你呢,北前辈,你会担心他吗?”
那个满脑子幻想的角名伦太郎,北前辈会担心他吗。
那梦醒之后的北前辈呢,会担心这个胡思乱想大梦一场的他吗。
哦……他忘了。
他们好久不说话了。
看到北信介略有些担忧的眼神时,角名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都是泪,他伸手想要抹去,结果越是擦,眼泪便越控制不住,更要跑出来丢人现眼,到最后,他也无心再管,连心里话也憋不住,不由就跑了出来,“我……我其实有点害怕。回去之后,就见不到你了。”
北信介的眉心皱得更深了些,看着角名的样子,他将声音放轻,“……怎么会。”
“我不知道。”角名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难过,就像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一样,又像是回想起了一切,他流泪的样子裸露在最不想让对方看到的人面前,也是他伤心的缔造者,他的被害人,他多年的梦和真实,他的一切求之不得。
离开了这里,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偏偏那个人还要问他,“那个我……惹你难过了吗?”
……
为什么要这么说啊。
明明就是莫名其妙的事情,明明就是无妄之灾,为什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角名的心被攥紧一般,挤出的血液都从眼角溢出来,“不是的……”
“是因为我……是我太麻烦了。”
在巨大的难过中,他隐约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息。
周身渐渐发冷的时候,他却感觉到一阵柔和的风拥了过来,再接着,他被拥入一个怀抱中。
到处都是他眼泪的回声。
渐渐,也弱了下去。
北信介说,“害怕就去找我。”
顿了顿,他又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说的话一直作数。我保证。”
——照顾好自己,有事就来找我。
角名感到后脑嗡地响了一声。
霎那间天旋地转,梦境翻倒。
真实、梦中、梦中之梦。
他都听到了这句话。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就是因为他知道, 北信介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诺言有多珍贵……用言而有信这样的词汇来描述,似乎太轻了。
……
他们之间断联,也正因如此。
——
——
——
“砰——”
车失控冲进河中的刹那,响起巨大的噪声。
周围来往车辆的鸣笛,风声,人语声,一切嘈杂完全被盖住。
大概半秒之后,同行的人才反应过来。
“停下!角名的车坠河了!!!”
“谁会游泳?!救人!快救人!!”
“快!电,电电电话!联系最近的医院、消防!”
水性好的人已经跳了下去,但是车冲出去很远,游过去的速度,比车往下坠的速度要慢很多。
车内的人没有反应,没有开窗也没有呼救,很可能已经失去行动能力。
围观的群众渐渐多了起来,其中有人认出这群人的身份。
“是……这是EJP的队服!他们确实有说会来神户这边集训,有人坠河了,谁坠河了?”
“刚才好像听他们叫角名教练……”
“角名?角,角名伦太郎……?!”
2025年5月31日,深夜。
神户医院收到了一个急诊病患。
经身份确认,对方为EJP新就任总教练,角名伦太郎。在随队前往神户集训的途中因未注意到对向车辆意外坠河,安全气囊弹出的瞬间,肋骨因受到冲击骨折刺破肺部,被送到医院时人已经失去意识,生命垂危。
因患者属于公众人物,同行者又并非患者近亲属或配偶,医生不同意对方签字进行手术。
在角名角名伦太郎的手机中,他们也并未找到亲属相关的信息。
最终,他们联系了手机中的置顶联系人——
医院中有认出EJP队服的人录制了视频将消息散布到网上,视频中还能听到队员和医生争执的声音。
角名选手在役期间有过许多精彩表现,更是媒体所偏爱的话题度和国民度兼具的球星,他消失在公众面前的最后一个爆炸性新闻,是因为精神原因离开国家队,并提前退役,这让许多他的球迷在网络上大呼惋惜。
此事一出立刻轰动社交网络,很快便引起媒体关注,多家媒体赶往神户医院,希望拿到一手消息。
“嘟——”
电话响起一声,就被接通了。
“喂?请问你是角名伦太郎先生的家人吗?”
电话那边是一个沉稳的男声,“什么?”
“他出车祸了,目前在神户医院,手术需要签字请你立刻赶过来。”
“车……祸?”
“我现在就去。马上到。”
下篇:He is insane-病入膏肓
“你是他的什么人?”
“医疗预嘱人。”
*
六岁的角名经常独自留在家里。
爸爸妈妈实在太忙了,实在分不出一点精力照顾他。
家里并不富裕,两边的长辈也都不在了,想要正常生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家里的新成员,角名伦太郎要学会听话。
学会怎么样用煤气炉热饭,怎么样反锁好门,怎样留在家里不要乱跑。
大人的烦恼有很多,所以希望小孩子能少添麻烦。
生病就会很麻烦。
六岁的角名伦太郎最不喜欢生病。
爸爸妈妈不喜欢他生病,如果打电话叫他们回来的话,会影响他们的工作。
所以明明感觉身体很热,但是又冷得好像房子漏风一样的时候,角名懊恼自己竟然发烧了。这是比普通生病还要麻烦很多的事情呢。
他用了好多力气才坐起来,掀开被子,挪下床,头重脚轻地站在没开灯的房间里又好一段时间,才回想起来之前生病的时候看到妈妈怎么做。
然后他就学着之前妈妈做的那样,在客厅的柜子里找到医药箱。
下一步就又遇到问题了——他也不知道那种药能让他不再发烧,快快好起来。
只记得药片是白色的。
味道苦苦的。
可是,药箱里白色的药片好多啊。
全都长得差不多的样子。
……
都是退烧药吗?
吃一下就知道了吧。
这个……苦苦的,但是,好像和那天味道不太一样。
这个?外皮甜甜的,像糖果,但肯定不是退烧药。
这个好难吃。呕。
这个……
这个……
这个……
这个……
……
都不是。
吃了。好像还是在发烧。
——大概是吃错了吧?
身体变得更沉,眼前什么都看不清,额头贴着冰凉冰凉的地板,好像会舒服一点。
诶?他什么时候用额头贴着地板来着。
可是……
是不是吃对了呢。
因为身体好像很快变得轻飘飘的,头也不再发沉。
他全好了。
角名抬起头,看到家门被打开了,一下就很开心,他以为是爸爸妈妈终于回来看他了。
但不是。
走进来的是一个小男孩。
像是淋过雨,浑身湿淋淋的。光线太暗了,小男孩的脸模模糊糊的,角名眨了几下眼睛,都看不清对方。
“要不要跟我出去玩?”
小男孩对他说。
他不想出去,他记得自己还在生病呢。
而且,他明明把门锁好了,小男孩是怎么进来的呢。
难道说,他也有爸爸妈妈的那样能把门打开的钥匙吗?
角名没有说话,但是小男孩已经朝他跑了过来。跑到他的身边,抓住他的袖子。
——被握住的地方一下就湿透了。
小男孩的手上都是水。
“和我出去玩吧,你自己待在家里也太无聊了。”
湿黏黏的,角名很难受,用力想要抽出自己的手臂,却没有对方力气大,拖拖拽拽的,还是被拽出屋子。
楼梯间里很安静,小男孩拉着他一起玩,比谁最先走完一层楼梯,又或者是谁能跳两格,跳三格——渐渐地,角名露出新奇的神色。
他很少有和别人一起玩的经历,原本也没想玩的。
可小孩子还是太寂寞了。
虽然对方很奇怪,但是他竟也找到趣味。
他跳得很高——一下就能跳上四阶。
小男孩大笑着拍手,“你的身体好厉害!”
角名忙嘘他,“别喊那么大声,会打扰到邻居的。”
继而,他觉得男孩的话听上去奇怪,“应该说我厉害才对吧。我的身体厉害是什么呀……”
小男孩说,“正是因为你的身体厉害,所以你才会厉害啊。”
“……”角名没有找到理由反驳,“好吧。”
他们在居民楼的楼梯间里一直玩耍。
玩了很久,直到小孩停下。
角名还想跳,他每次都能跳上四阶,他跃跃欲试,说不定自己可以一口气跳上五阶,他开心得呼着气,觉得五阶自己也没问题。
“你不跳了吗?”
小男孩不跳了。
只是突兀地停下来,站在那里看着他,安静地,又不说话。
角名很奇怪,跳了两次,男孩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渐渐地,他也觉得有些无趣了,茫然地停了下来,又重复问他,“你不跳了吗。”
小男孩说,“不了,我不想跳了。”
“为什么?”明明玩得很开心啊。
“你知道吗?”
小男孩的眼球好黑,透不过一点光亮,角名刚刚发现。
“我可是……从比这高很多、很多的地方跳过喔。”
有多高?
他只是在心里想,但是小男孩却好像知道他的疑问。
露出了一个很灿烂的笑容,“高到你没有办法想象,是这很多很多个四个台阶呦。”
骗人的吧。
肯定是因为自己跳不到四阶,所以说这些。
“才没骗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小男孩不回答。
站在比角名低几阶的地方,抬头,看了他很久。
一言不发。
直到角名站在那里,被那样注视着,很不安,又开始感觉到冷。
浑身都在发冷。
接着,小男孩对他说。
“你把身体让给我吧。”
角名不懂。
那是什么意思?
下意识拒绝了他,“为什么?我不要。”
小男孩说,“反正你爸爸妈妈也不喜欢你,你生病了也没有人管你,占着这具身体一点也不好玩,不如让给我,你再去找别的身体吧。”
角名完全忘了刚才的玩乐,害怕又要追上他了。
他往后退,“我不要……这是我的身体,我不让给你。”
他的舌头似乎要搅到一起,说话也不清楚,只能不停摇头表示自己不同意。
他拒绝了,小男孩立刻变了一副面孔,脸上本就不清晰的笑容像被抹掉,站在那儿,五官完全模糊成一片,眼睛鼻子都分不清楚。只有那双黑沉的眼球清晰无比,那道冷冷的视线死死拽着角名。
男孩说,“你还不明白吗,根本就没有人希望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妈妈当初也没想要你,是你自己强占着这具身体不放,非要来的,没有任何人会喜欢你,你留在这里根本就没有意义。”
“你胡说!”角名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其实他都不太能听懂男孩说话的意思,却已经忙开口否认,“不是你说的那样,才不是没人喜欢,你走开。”
他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一边用袖子擦眼睛,一边想将男孩推开回家,却发现自己根本推不动对方。
当他抬头看向男孩时,对方的眼眶完全是黑色的,看不到一丝眼白。
角名被吓住,泪珠都不敢往下掉,“你……”
男孩说:
“那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看看世界上有没有人真的在乎你。”
“出生不被期待的小孩运气会超级差,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这么适合附身的人呢。”
“你以后也会遇到很多很多倒霉的事情。那就看看有没有人心甘情愿地留在你身边吧。有没有人愿意更在意你,有没有人能忍受你身边永远也没有尽头的麻烦。”
“等你失望的那天,就把身体让给我哦。”
角名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对男孩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并没有底气,“等我告诉爸爸妈妈,他们才不会让你抢走我。”
男孩似乎在笑话他,“随你怎么说,总之,游戏开始了哦。”
角名一点也不想玩这游戏,可他只眨了一下眼睛,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说拒绝的话。眼前的男孩就消失不见了。
他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
走廊里实在太安静了。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连那声音都让他觉得可怕,赶紧往家的方向跑。
只要跑回家,他就安全了吧。
但是跨过一层楼,又一层楼,爬了数不清的楼梯,却始终差了一层,他不由更加害怕,加大步伐,一直一直跑,越跑,心里的恐惧就越多,无法控制自己大声喊,“爸爸妈妈,救救我!”
“救救我!”
不知道喊了多少遍,直到嗓子哑掉,无论怎样喊都发不出声音。
呼吸变得滚烫,胸口烧得很热,也不敢停下,最终累到精疲力竭,没有一点力气的时候。
眼前一黑,他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依旧躺在地板上。
他出了一身的汗,浑身冷透了,挣扎着坐起身的时候,手脚都是用力过度之后的酸软。
刚刚发生的事情,在睁眼的刹那明明还记得的,结果在地板上呆坐了一会儿,渐渐就变得模糊,怎么用力去想都想不起来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烧大概退下去了。
想着等爸爸妈妈回来,发烧的事情还是应该对他们讲的。于是就坐在门口,等啊等,直到天都黑了,肚子饿得叫出声,眼皮发沉,终于听到门口的动静,一个激灵醒过来。
然后看到妈妈走进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妈妈就冷着脸道:“伦太郎,你又闯祸了。”
“我,我没有,妈妈……我有点肚子痛……”
“不是告诉你待在家里吗!谁让你出门的,谁让你在楼道里跑来跑去大喊大叫的!噪音打扰到邻居了你知道吗!他们都跟我说了!”
“我,没有……是因为白天的时候……”
“还狡辩!这么小就学会撒谎了是不是,你看看你!疯玩得满身汗!”妈妈大步走过来扯他的手臂,手臂被扯得好疼,他被拽着往外走,“走,跟我去给邻居道歉!”
“妈妈……”
“工作已经够烦心了,你能不能别再给我添麻烦!”
“……对,对不起,妈妈。”
那天起,角名的世界里多了其他“人”。
*
手术室上方,腥红的灯光将北信介的目光腐蚀。
他用力地眨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
手机铃接连响了好几声,他才听到。
“喂。”
“信介哥,信介哥我看到网上的信息说我哥——”
“我在医院。”
北信介打断对面焦急的声音,他又说一遍:“我现在在神户医院。你过来吧,路上注意安全。”
“好,好……我马上就到。”
角名真裕子到的时候,看到紧闭的手术室,还有座椅上,静静坐着的北信介。
“信介哥……”
提在心口的那口气在见到北信介之后,似乎有了倾泻的方向,她走过去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腿竟然有些脱力,缓慢挨到北信介的身边,扶着椅背坐下,她不自觉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了一寸,“我哥他……怎么样了?”
“不知道。还在手术。”
“……肯定不会有事,对吧。”
北信介看向还在亮着的红灯,他无法做出任何保证。
“……嗯。会没事的。”
回应祈祷的人亦在祈祷。
*
十五岁的角名不再是那个小孩子。
他比自己的父亲还要高,长年锻炼身上肌肉结实,那个胆怯的小孩像是他身上一道早已模糊的影子。
但是,这样的他,依旧会给父母带来麻烦。
是新的麻烦。
不过,他马上就要动身去兵库了。
他的排球天赋出众,被挖去兵库的排球强校稻荷崎。
他的行李装进银色的行李箱,就靠在走廊边。早饭吃完,他就要出发了。
麻烦要走了。
妈妈说:“去那边照顾好自己,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你不要惹事。”
“好。”
爸爸说,“我和你妈妈公司有事,待会儿就不去送你了,自己去没问题吧。”
“没问题的。”
至此,有关角名离开自己的家,独自前往他乡求学的谈论,在饭桌上就结束了。
再开口时,爸爸妈妈已经有一句没一句,说起公司职位变动的事情。
角名真裕子左看右看,看到已经聊起天,没有再多往自己哥哥身上看一眼的父母,还有沉默吃着饭的哥哥。
……爸爸妈妈是不知道兵库有多远吗?
就连她也悄悄在网上搜了一下,坐车都要一两个小时呢。
接下来一个星期、一个月、一个学期她都看不见哥哥了。
问题就堵在她的嘴边,她好想打断喋喋不休的爸爸妈妈,问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可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
直到哥哥推着行李离开的时候,从座位上站起来。
真裕子也跟着站了起来。
爸爸妈妈还在聊天。
他朝门口走的时候,真裕子看向还在聊天的父母,不明白他们这到底是怎么了,忍不住开口叫住哥哥,“你要走了吗……哥哥?”
哥哥没有回头,声音听上去有些轻。
“嗯,好好上学哦。”
哥哥推开门的时候。
真裕子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听到爸爸妈妈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当看到哥哥的背影在门口顿住的时候,她意识到那不是。
最终哥哥没有回头,推开门离开。
心脏被刺痛了一下。
很不舒服,难受得一直漏气。
那就是真裕子在那瞬间的感受。
是因为那个,对吧。
因为哥哥可以看见鬼。
看着哥哥的背影消失在闭合的大门后的时候,真裕子想到他们小的时候。
哥哥又因为说自己看到鬼而被爸爸妈妈罚站面壁了。
那时候的她太小了。躲在门后看着哥哥的背影,看到爸爸妈妈崩溃一般朝哥哥大喊,为什么又要胡说八道,为什么又要添麻烦。
等爸爸妈妈走了,她才敢悄悄走过去,然后看到哥哥无声的眼泪。
现在的她不再是小孩了。
她看了一眼还在若无其事聊天的爸爸妈妈,将牛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提着书包也冲出门。
爸爸妈妈在身后叫她,“真裕子?这么早就去学校吗?”
她没有回答,推开门大步跑出去,远远看到哥哥的背影。
哥哥走得太快了,她要是再出来晚一点,大概就看不到他了。
“哥!”
她大步跑过去。
角名停下,回身看他。
直到她跑到他面前。
“跑来做什么?学校不是在那边吗。”
“我送你去车站啊。”
哥哥笑了,“不用,这么一小段路送什么送。”
真裕子不理他的拒绝,“就送就送,快走啦!”
她推着哥哥往前走。
哥哥也没有再拒绝。
直到坐上出租车,路上,真裕子不住偏头去看他。
但是,长大的哥哥已经不会哭了。
只是很平静地看着车窗外倒驰的景色,还能坏笑着回过头看她,“老看什么,舍不得我啊?”
真裕子不想哭的,但看到他那样子,眼眶酸得发痛,最终只能把头别开,装作一切都没发生,“想屁吃呢。”
哥哥揉了揉她的头,没有多说什么。
直到到了车站。
真裕子原本打算忍住不要哭的。
但是看到哥哥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时,眼泪一瞬间就涌出来,将眼前模糊成一片。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为了哥哥独自去兵库上学而哭,但是为了别的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就是没忍住哭出声。
叫他,“哥。”
角名就停下,回过身看她,有些无奈,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他,“怎么哭了,说了不用送的。”
“你自己在那边,要是再看到鬼怎么办。”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真裕子恍然发现,哥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家里说自己会看到鬼了。
以前只是不会对爸爸妈妈说。
后来渐渐地,也不再对她说。
哥哥像是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问,怔了片刻,说,“以前怎么办,以后就还怎么办。”
真裕子胡乱擦掉脸上的泪,在与哥哥对视的那个瞬间,意识到这或许是自己仅有的机会,问出那个问题。
所以她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哥哥,爸爸妈妈让你伤心了,是不是。”
这次,角名怔住的时间更长了。
他视线偏向一边,那双和妈妈很像,也和她很像的眼睛垂下去,将全部的目光都藏起来。
真裕子却固执地看着他。
良久,她听到哥哥的答案。
“……不。”
真裕子不明白。
说出口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听到是或者不是。
“没人喜欢和麻烦待在一起。”
“不然总有一天,爱也会变成怨。”
“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他们的问题。”
“……回去吧。”
可是听到答案时,她又恍觉,不论是哪种答案。都让她为哥哥难过。
*
“暂时脱力生命危险。但是还需要观察。”
*
他回想起他们的初遇。
是在学校的走廊当中,北信介看到一个比周围学生都高出不少的身影。
对方在一众卡其色校服间穿着休闲的黑色连帽衣,很好辨认,身边还伫立着大型号的行李箱。正在打电话。
课铃快响了,北信介不该多留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多盯着那个男生看了一会儿。
看他手机抵在耳边,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大概正在等电话那边的回音。
电话响了很多声才接通,他看到男孩张口,“爸爸妈妈”这样的词汇刚说出口,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男孩的口型僵住。
——那边似乎已经挂了。
他看到男孩举着手机有片刻,手才落下去。没有很沮丧或者难过,只是沉默地盯着窗外片刻,然后提着行李转身离去。
那天下午部活的时候,他在体育馆的门口又看到了男孩。
原来男孩名字叫角名伦太郎。
那是他的后辈。
安静、话不多……孤单。
初遇的那一幕频繁在北信介的眼前出现。
他的视线于是总会偏向那个高瘦的背影。
以至于在后来的许多事情中,他都会在心底暗自庆幸,那天多在走廊中站了一会儿,多看了他一会儿。
相遇的人才会思考错过。
有一天,那是个炎热的夏日。他坐在廊下的时候,院子里突然来了一阵又细又轻的风。那风力量太小了,只带来了一点点凉意。
可以说得上是微不足道。
没有人会觉得它有什么要紧的。
吹过去,就过去了。
可是若在稻田里待的时间长了,等这阵风来的时候,就一定会忍不住喟叹一声。
然后,舒服片刻。
他曾有过自不量力的想象。
希望自己是稻田里的那阵风。
*
“你们说,教练会有事吗?”
“肯,肯定不会的。他身体素质那么变态。”
“对,哈哈,我,我也这么觉得,三十来岁正当年,他练我们的时候跟史莱姆似的,这点事才干不倒他呢。”
“意外这种事谁说的好,教练刚被救上岸的时候都那样了,吓得我现在都手发麻。”
“别,别说不吉利的话,教练幸运着呢,当时岸边恰好有医生,发现教练气胸的时候当场就给处理了,那么及时,肯定不会有事的。”
“说到这个,当时医生把那根笔一把撅断,插在教练胸口的时候吓得我心脏一紧。”
“你怎么这么多毛病,下回体检多注意点。”
“对了,教练当时手里怎么会握着一根笔?”
“谁知道?”
“你们说,咱们教练这么厉害,怎么就离开国家队了,我看他以前的朋友,现在还都没退役呢。”
“真是那什么精神问题?可是也没觉得咱们教练哪有精神问题啊,有的话他还能给咱们当教练?会不会有什么黑幕……”
“哪没有?咱们教练还不够孤僻吗?离开体育馆平常连个人都见不着,平常不张嘴,张嘴必砂仁,除了比赛和训练,在密闭人多的地方一秒都不多待,咱们每次出去他都自己一个人开车,不然这次能出事吗。”
“虽然但是……这顶多算是个人生活方式吧。”
“我以前偷偷听到上面领导谈八卦了,说就是教练自己申请的。没黑幕。”
“那怎么回事……”
“行了行了,别老说这个。都过去的事了。”
“哦……”
“……”
“那个……”
“你也想说那个,对吧!那个医疗预嘱人。”
“对,那个不是……同性伴侣才会那样,对吧?我没记错吧……咱们教练什么时候凭空冒出来的伴侣,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不知道,总之,那个人好严肃。压迫感太强了,他走过来的时候吓我一跳。我面对教练的时候都没那么紧张。”
“是因为担心教练吧。才会那样。”
“他说让咱们先归队的时候,我甚至说不出一个不字。本来还想守着等教练出来的。”
“咱们守着也没啥用,他说的对,咱们还不如出来先把记者引走。”
“嗯,做点实际的也比在那干等强。”
“不过,你们有没有发现他的右手……”
“你们也发现了?我看他签字的时候用的就是左手。而且——”
“没错,虽然不太明显,但他的右手看上去有点没力气。他抬手的时候,我看到他手腕上有一道特别明显的疤。我估计,他右手不太能动了。”
“……”
“……”
“……”
“你们说,教练肯定会没事的,对吧。”
“肯,肯定的。”
“绝对。”
*
北信介坐在走廊中,垂着眸,目光落在手腕上。
那道伤口早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缝合的伤口。
由其所带来的,生理上的疼痛对于北信介来说已经是过去式。只因它所造成的后果太重,承受艰难,以至于北信介错觉它会一直咆哮下去。
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半夜两点钟,虽然丝毫没有困意,但心知必须得保持正常的作息,否则没几天就会支撑不下去,于是强迫自己闭眼休息。
*
表白是他提出来的。
在他们第一次一起出去玩的时候。
只有他们两个人。
航站楼里,玻璃窗下,外面是划过天际的飞机、尾迹云和晚霞……
他在那里问角名。
“要不要尝试……和我在一起。”
他还记得角名在他话音未落时说要,说完身体才后知后觉僵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让人看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的笑容,讲话的时候声音里还带着轻轻地颤,“北前辈,你怎么……”
北信介一下就想起很多。
想起上学的时候,角名遇到那些不好的事情,租的公寓出了问题,他带他回家住的那段时间,两个人住在一间,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总能在怀里捞出一个发丝乱翘的脑袋,以一个显得有些别扭的姿势熟睡,耳朵贴着他的心口。
想起那段时间角名明明还对他在部活时候严厉的要求而小有不满,不愿意靠近他,可是夜里又这样悄悄钻到他的怀里,想他一定是被吓到,所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又假装睡着。
然后听到角名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先吓得抽冷气,身体绷一瞬又松开,然后心虚地悄悄抽身。
他忍住了嘴角的笑意。
又想起角名毕业之后小心翼翼地逾矩,想起在他表白之前不久的一场聚会的时候角名喝醉了,最后他送角名回家,半搂半背上楼的时候,角名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热乎乎的,嘟嘟囔囔的说不喜欢。北信介记得自己的心跳了一下,问他不喜欢什么。
角名说,北前辈不喜欢他。
他问,“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有说过。”
角名伤心了,说话更含糊不清,哼哼唧唧了半天,像是有许多未能宣之于口的话。
北信介沉默听着,没有再问。
角名快要睡着了,好半天没说话,最后才用低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呐呐,说了就连后辈都不是了……不想离开他,所以永远都不说。
北信介不知道角名为什么认定自己的性取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不值得被喜欢。
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一件勉强可以算作证据的事情——高中毕业的时候,自己拒绝一个男孩的告白,恰好被赶来的角名见到。
想起角名当时问自己的问题。
原来他的误会在那么早的时候,他的喜欢也在那么早的时候。
他的确没想到自己会被男孩喜欢。不过他的意思是,别人的喜欢与他无关。
也从没想过,这句话会让角名难过。
北信介也曾以为自己从来没有对谁动过心,最后至少发现自己对角名的事记性很好。记得角名毛茸茸的头发蹭在他的胸口,记得角名热喷喷的呼吸在他的耳畔。
他想,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由他开口,也刚刚好。
……
猛然回想起这些,也许是因为北信介做了一个梦。
他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沉。
但在手术室外坐了一个晚上,听到医生说出“脱离危险”这四个字的时候,大约精神还是松懈了一瞬。
座椅靠背将凉意穿过后心,就那么囫囵闭上眼。
半睡半醒的时候,他似乎感到眼前有什么晃了晃。
明明没有睁开眼,却觉得自己是在“看”。
起初对方的身影很模糊,渐渐走近了,北信介的嘴唇动了动,“伦……”
他忘记角名还在病床上,还在重症监护室,心底好像也没觉得意外,只是因为角名向他走来这个动作让他等了太久,于是在对方还没走近的时候他就伸出手。
他的手被轻轻握住,然后他感到手腕处被什么湿润柔软碰了碰。
像是被亲了一下。
接着他被抱住了,其实更像是他抱住了对方。
那个人埋头在他的胸口,毛茸茸的头发蹭得他心中发软,并从内而外感到温暖。
他似乎好久没有这样舒服安逸的感觉,也收紧环抱,轻轻抚对方的背,“别害怕……我一直都在。”
也许对方听到了他的声音,埋头在他的心口蹭了蹭,抱得更紧。
“——”
“怎么跑出来了?很疼……是不是?”
“——”
“害怕也没关系……不想回去也没关系。”
“——”
“要是能躲进我的身体里,是不是,就不会受伤了。”
这场梦似乎终了。
再睁眼时,他却看到那个二十五六岁的角名。
年华正好,朋友陪伴,一起比赛一起玩闹——
本该就是角名现实中的一生。
可当见他躺在酒店的床上,被那些……吓醒,北信介依然什么都没看到,却能看到角名急促的呼吸,看到他满身的汗、胸膛起伏,那么害怕……
他束手无策。
于是北信介被催促着清醒,他就意识到,这并非他的梦。
袖手旁观的无力感太过强烈,迫使他的自我意识矫正认知。
那种感觉突如其来,又异常强烈。
那是角名的梦。
角名还没有醒,受了很重的伤,手术刚刚结束。
身体一定很疼。
他一定在害怕,所以躲进他的梦中。
做了一场梦。
*
“那个我……惹你难过了吗?”
……
“害怕就去找我。”
“我说的话一直作数。我保证。”
*
角名真裕子知道北信介这个人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哥还是个学生的时候
每次假期,“北前辈”这三个兵库来的名字,总是会出现在他们爱知的家里,出现在她和角名的交谈之中。
真正和对方面对面相见,却是在几年之后。
那一年也是在医院。
哥哥比赛受伤,所住医院恰好是她念大学的城市。
她去看望他的时候,被他要求帮忙回他的公寓取一些东西。
那是角名刚买的公寓,她还没有去过,按照给的密码打开门,走进哥哥的卧室的时候。
她在床边的柜子上看到了北信介的照片。
照片中的人并没有看向镜头,似乎是在聚会上,灯光很暗,周边不知道是什么光源恰好将照片主角一半的侧脸打亮。
那无疑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神情虽然称不上严肃,但是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
衬衫解开了最上面一颗纽扣,不那么一丝不苟的领口也许更加削弱了一份他的距离感。
但这并不是吸引真裕子目光的原因。
真正让她无法不在意的,是这张照片的镜头。
她知道哥哥很喜欢拍照。
如果这张照片也是哥哥拍的……她也许发现了什么秘密。
——那样的角度、那样的光影,只要不是傻瓜,大概都能看出什么。
她想要回到医院便询问此事。
没想到回到医院时,发现照片中的人来到现实,就坐在哥哥的病房之中。
相比在某个人私心浓烈的镜头下,真人看上去要更威严一些,更加严肃。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当时哥哥受伤的缘故。
因为在她走进门之前,还有听到哥哥解释自己比赛过程中并非疏忽,实在是意外而已。
哥哥竟然也是会向谁解释这些的人。
真裕子心中悄悄诧异。
接着听到男人问医生是怎么说的,需要恢复多长时间,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然后哥哥毫不敷衍地,一句一句把医生原话讲给他听。
她从来没见过哥哥那样柔软的神情。
这不是夸张,而是自她有记忆开始,大约从没有过。
她不知道自己哥哥也有不冷淡、不会坏笑、不是神情平淡的样子。
强作淡定,暗藏小心,努力装作寻常,却每一个眼神都被那个人牵引,要求自己以得体的社交频率挪开视线,于是在心中读秒,等规定时间一过,又赶紧把目光依回去。
像在等待那个人摸摸他的头。
要对一个人有怎样的感情才会这样?
什么样的人会被哥哥这样对待?
她都不用之前的问题,但是想问的却更多了。
“真裕子来了?”男人知道她的名字,也许哥哥有对她提起。
男人又对哥哥说,“你好好休息。之后我再来看你。”
等对方走出病房。
真裕子立刻迎上哥哥谴责的目光。
“……干嘛?”
“你来的可真是时候。”
她气结,把背包往哥哥怀里一扔,“你还挑上了?”
“有本事让你心心念念的北前辈去帮你收拾东西,让他看看你在床边放着什么好东西。”
哥哥反驳,“别说的那么猥琐。暗恋不犯法,我也没做过亏心事。”
“为什么不跟他说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是你的高中学长,难道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行了……别多问。”
真裕子看着那人一走,他那副泄劲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有些生气,说是生气又不尽然,总之,就是不想看他露出那副模样,“这都多少年了,你要是真喜欢他,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他呢?喜欢或者不喜欢,总要有个答案,一直拖着算什么。”
“北前辈他不喜欢男的,你让我怎么开口?”哥哥也被问得情绪不好了,皱着眉,脸色冷淡,又似乎是无力更多一些,他向后倒回床上,“说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要。”
人的际遇真的很神奇。
那之后没多久,她收到哥哥发来的信息。
说他和北前辈在一起了。
“……”
哥哥要转运了吗?
当时,连她竟也不禁生出这样的想法。
*
宫治到的时候,北信介在重症监护室里。
他在走廊见到角名真裕子,大步走了过去,“怎么样……角名他则,咳咳,怎么样了?”
真裕子看到他,提了提神,直起身子的时候,浑身困乏压得身体关节闷顿,“手术做完了……暂时脱离危险,不过,医生说还需要观察。”
听到角名暂时脱离危险,宫治松了一点气。
绷直的身体肉眼可见松了松,他将手中的背包放在一边的凳子上,哐当一声坐下,呼了好几口气,才揉了揉后脑低声说:“……吓死我。”
他来得很匆忙,围裙和帽子都没摘。这么冷的天气,他摘下帽子,抹了一把脑门,满头都是汗。
宫治坐在背包一边,“……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真裕子。”
真裕子缓慢摇头,“我也是看到网上发的那些……刚赶过来。”
沉默了一会儿,宫治才又问,“这几年,你和你哥联系多吗?”
真裕子顿了顿,再度摇头,“很少,他不愿意和我多说,还对我说要是真的为他好,就离他远点。之后打了几次电话,他都挂断了。”
宫侑良久无言,看着重症监护室的方向,“这个……傻瓜。”
又是一阵沉默。
安静的走廊中,宫治又问:“你哥他……能看到那些的事情,你知道吗?”
真裕子没有立刻回答。
她知道的。
当然,她很清楚。
只是后来,最害怕麻烦也最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不愿意让她知道了。
……
十二点钟左右,北信介从监护室里走出来。
宫治和真裕子一同起身看他走过来。
“……怎么样?”真裕子问。
宫治也看着北信介。
“情况稳定一些了。但是还没有醒。”
这无疑是好消息,真裕子和宫治都松了口气。
宫治来的路上顺手带了饭团,那就是三人的晚饭,走廊里静谧无声,三人说话的声音就变得格外清晰。
“你还好吗……北前辈。”宫治看北信介苍白的脸色,有些担忧。
“没事。”
“手呢,最近还疼吗?”
“还好……早就不疼了。”
宫治的视线不由自主挪到了北信介的右手,停留在那道疤痕之上。
即便已经过去几年,但是看到那道已经褪成浅褐色的疤痕时,他的眼前还是缭乱地闪过许多画面,嘈杂的声音,鲜红的血还有,角名惊惶的眼神——
宫治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气顶在他的喉咙里,一年一年盘亘不散。
亲历者无能为力,于是每每回忆起,就好像那样的伤害重现。
他都已经这样,想必角名……
“北前辈,这些年,其实角名他——”
“让他自己说。”
宫治看向北信介。
后者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墙壁。
“……”
诸多的话就停在嘴边。
少顷,宫治看到他缓慢垂下去的眼睛,那些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最终,唯一的出路就是化成一声混沌的叹息。
有些事情就是……没办法讲清楚,也没有对错,或者应该不应该。
自顾自发生了,哪管人愿不愿,承不承受,都要硬着头皮面对。
北信介揉了揉手腕上的疤痕,大约用的力气很大,皮肤很快就红了一片。
这还没够,他更加用力得按,像是不自知一样,却让旁边看到的两人都有些无法再看下去,宫治忍不住出声,“北前辈……”
北信介停下了。
他顿了片刻,蓦然放过自己的手腕。
垂眸时,看到手腕上的红痕,似乎也怔了怔。
少顷,他说:“有什么话,等他醒过来。让他自己对我说吧。”
宫治怔了片刻。
“哦……呃,好。”
“你们今天先回去,我留在这里。”
他不光今天。
宫治看了一眼北信介让他带来的背包。
显然,直到角名脱离危险,北信介都没打算离开。
他踌躇片刻,“那我们等等再走,再等会儿吧。角名现在这样,离开这儿也不安心。”
“嗯。”
……
直到天亮之后,宫治和真裕子才离开。
宫治先送真裕子回她的酒店。
因为来得匆忙,真裕子没能订到医院附近的酒店,路途并不算近。
前半程两人几乎没有说话。
中途,真裕子因一夜未睡而头脑昏沉,晨起的微光洒进车里,她看了眼身旁。坐在驾驶座上的人真裕子虽然不算熟悉,但也称不上陌生。
稻荷崎大概算她哥哥为数不多的美梦。
愿意对她多讲一讲。
“你呢,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哥看到那些的。”她拾起昨晚的话题,又问。
驾驶座上的人有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回答,“……嗯。就是他和北前辈分开那会儿。”
宫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
细一回想,从和角名认识开始,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与之有关的事情,只是到了二三年级的时候,他和宫侑甚至还有银,偶尔会调笑角名像是对北前辈有雏鸟情结。
总是粘着他。
其实即便这样说也没有多想,所以之后知道北前辈和角名好的时候,意外又不意外。
他们都不知道两个人具体是什么时候好的,但却对两人分开的时候印象深刻。
……应该说,实在太深刻。
起因是……他们空出时间,决定一起出去玩。
决定去哪的过程简直可以用乱七八糟来概括,每个被社会教做人的稻荷崎人才都突然有了一百个奇思妙想,每天在line上刷出一直划屏幕都划不到尽头的消息,以至于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最后他们为什么决定来一场欧洲游。
之后他曾经数次假想……算了,那不重要。
那时候北前辈已经和角名在一起有一段时间,宫治几乎从来没见过角名那么良善可欺的模样,那段时间见得多了,让他恍惚学生时代那个一起跟他站在网前,挑衅对手的时候让他偶尔都同情对面拦网的人是他的幻想。
旅程很愉快,大家都享受其中,那很像他们还在稻荷崎的时候一起合宿的时光。
实在令人怀念。
原本延续到他们回家都会如此。
——直到在荷兰出现意外。
直到今日,宫治仍然觉得,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
但是角名不那样想。
……
他不是那样想的。
宫治当时恰巧站在角名的对面。
当他看到角名看向北前辈的眼神时——
他听到。
一定是有什么坏掉了。
“那时候……”
真裕子的声音打断了他,回过神时,前方路口恰好是红灯,宫治减速停下。
“信介哥的手到底怎么会……和我哥他?”
“你也这样想吗。”宫治偏头看向她,想说得轻松一点,然而表情却有些僵硬,“真不愧是兄妹,他也这么想。”
……
那是在水坝广场附近,角名想带北前辈去看什么东西,于是和他们短暂分开了。分开之后大约半小时左右,人群骚动,他们不明就里挤过人群,宫治抬头的一瞬间恰好看到,那个手持工具斧的青年冲向角名的身后,将斧狠狠劈了下去——
他想张口大声提醒,然而在视觉接收到这一幕的瞬间,喉咙被卡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全身因血液倒流而冰冷。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因此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
他看到北前辈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偏了偏头,大约是余光看到,在对方冲过来的一瞬间,他下意识抬起手,然后另一只手将角名推开。
——
斧刃嵌入北前辈的手腕一半。
视野边缘开始发灰模糊,中心便愈发色彩浓烈。
……人的鲜血竟然能以那样的速度从身体中逃逸。
——只是把人推开的话,是不是就不会?
可宫治在那一瞬间,却觉得自己能懂北前辈的想法。
就是什么都不想……谁能做出百分之百的保证,哪一种办法能免其受伤?
如果说是关心则乱,似乎不足以概括。这并非可以权衡利弊的事情。
行凶者被姗姗来迟的警务人员抓住,他们的旅程也结束了。
即便就医及时,北前辈的手也不可能恢复成未受伤之前的模样。
角名也不再是没来荷兰的那个角名。
他变得愈发沉默,守在北前辈的身边,除了北前辈与他说话的时候,一天几乎可以一句话都不说。
麻醉的缘故,北前辈在病床上睡觉的时间要比清醒的时间长一些。
宫治偶尔回想起当时角名那个眼神,心里觉得很不好,总想找角名说说话,怕他想法走了偏路。
那大概是,他这几年最后一次和角名长时间的交流。
就是那次交谈中,宫治得知了角名的秘密。
听到角名讲起,学生时代发生在他和北前辈之间的,其他人并不知道的事情。
听到角名被骗到所租公寓的天台,险些一跃而下,却被赶来的北前辈救下。
煤气泄露的时候,如果不是北前辈赶到公寓救下他,也可能今天他们也没有机会这样说话。
说到最后,角名沉默了许久,对宫治说:
“治,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有的人就是总会带来麻烦。”
“一次,两次?以后还有多少次。”
“谁知道我的下一次麻烦,还会带给他什么。”
宫治听到这句话时怔住,立刻就想反驳,说不是那样的。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这件事根本就是个……
可彼时彼景,看着角名的神情,叫他无论如何也将这句话说不出口。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到此为止。”
角名陪伴在北前辈身边,直到复健结束。
之后听说,他们分开了。
*
“哥哥,哥哥。”年幼的真裕子声音小小的。
角名呆呆地盯着墙壁,没有听见。
真裕子看了一眼离开房间的爸爸妈妈,悄悄跑进哥哥的屋子里,走到他身边,头发刚睡醒还乱糟糟的。
她探头去看哥哥的脸。
看到哥哥脸上的湿痕。
“……”
“我知道世界上有鬼哦。”
呆滞了片刻,角名的眼球动了动,然后缓慢地转头,他在变声期,声音有些哑,“你怎么……”
“爸爸妈妈太笨啦,看不到就说没有。但我知道,肯定有的。”
不到十岁的真裕子对于鬼其实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但比起相信爸爸妈妈说,“哥哥胆子太小了,爸爸妈妈这么忙,他不想自己留在家里照顾你,就撒谎自己看到鬼。你不要学他。”
她更愿意相信世界上有鬼的存在。
角名的眼睛终于亮了亮,“真裕子……你相信我,对不对?我没有撒谎。”
“嗯!”真裕子用力点头,“哥哥要是害怕的时候,要对我说哦。”
角名大约太需要一个人听听他讲话,分明还很犹豫,眼泪却已经开始不停地往下流,嘴上却说,“你那么胆小……”
“喂!我才不胆小!”
……
“少吃点。吃坏肚子,我又要挨骂了。”
“哦。”
“还吃,清凉棒有那么好吃吗?”
“酸酸甜甜的,就是很好吃啊。给,分你一半。”
“不要。”
“对了哥哥,你还没有跟我说呢,你遇到的鬼,是什么样子的。”
“你……真要听?”
“当然啊,我是认真的。”
“……”
“……”
“……”
“……”
“我说了,真的要说了。”
“唉呀,你到底说不说啊哥哥。”
“不是怕你吓得晚上睡不着吗?”
“都说了不许小瞧我。”
“他在那里站着呢。”
“……谁?哪里。”
“就是我看到的那个,一直都站在那里。每天每天,看着我。”
“晚上醒过来的时候,他会坐在床边,眼睛里全都是红血丝……看着我。”
“……”
“怕了?”
“……才没有!”
“他为什么看着你?”
“因为……”
“因为?”
“……我也不知道。”
“啊?那他,怎么才肯走?”
“……不知道。”
“他为什么会缠着你?”
“……”
*
耳边响起刺耳的哗啦声,右手腕开始隐隐发痛,很快,就不受控制地抽动了起来。
他握住自己的手腕稍微用力,额角立刻冒出一层冷汗,那种几乎要断开的痛感烧灼他的神经,心脏贴着鼓膜砰砰地响——
那滋味说不上好受,但是因为已经有了应对经验,也说不上多严重。
北信介放慢呼吸,消毒水的气味变得更加厚重,大约过了半分钟的时间,那种感觉才渐渐消退了一些。
冷汗已经将他的衣服浸湿了。
医院的湿冷黏在北信介周身,他看向重症监护室沉默紧闭的门。
重重呼了一口气。
*
“这是什么?”
北信介接过医生手中的托盘。
“患者肋骨受到撞击刺破了肺部,造成张力性气胸,当时现场的医生用这根笔做了紧急处理。手术的时候,患者麻醉之后还一直提起它。”
“这根笔大概对他意义特殊,所以没有当做医疗废物处理掉。你帮他收好。”
北信介的目光缓慢偏移,移动到托盘中的长条状物。
纱布上星星点点的血色已经沉淀成暗赤,像是一口锈,噎住他的喉咙,令他无法顺畅的呼吸。
他左手接过,然后右手废了一点力气才将纱布展开。
里面血迹斑斑——躺着一只已经断裂的笔。
断口尖锐无比,它无疑曾在不久之前刺穿了角名的胸膛。
——那是很老的款式。
现在早就不生产了。
它大概已经比所有同期出厂的同伴寿命都长,现在,也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道使命,寿终正寝。
北信介怔然。
时隔多年,他竟在看到的一瞬,就回想起角名向自己讨要这根笔的情景。
难以名状的情绪随着视线凝聚在断笔的时间上越长,越弥散在北信介的胸口。
走廊承受了一声轻缓的叹息。
*
……太疼了。
那截手腕刚刚被接好。
要忍到浑身汗如雨下,才能不发出痛苦的声音。
然而比这更无法承受的,是身边那个人愧疚到恐惧的神情。
……
他用了多久的时间,才让他不害怕。
现在竟然因为自己,全都不作数了。
可是,如果重来一次。
结局也会依然如此。
他还是会这样做。
*
你因为我而感到害怕了吗?
……
没能保护好你。
真不甘心。
*
北信介睁开眼的时候,走廊依旧亮着冷白的灯光。
他摸了摸眼角,发现那里已经湿透了。
重症病房的门被推开,他下意识抬头看去。
护士也看向他的方向,“6床的患者醒了。患者家属可以进来,探视十分钟。”
北信介脑袋嗡一声,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他站起身,才发现坐着睡了一夜,一动浑身咯吱咯吱作响。
他定了定神,随护士进去换了衣服,然后走到病床前。
躺在床上的人目光一直跟着他,但直到床边两人才对视。
周围仪器的声音很稳定,白炽灯亮着,北信介突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看着彼此了……又仿佛那场梦中才度过漫长的半生。
只是回到现实,角名瘦了很多,眼窝深深的,被那双眼睛注视着,北信介的心就渐渐跳了起来。
角名还无法开口,北信介便在他身侧站了许久。
直到护士说十分钟已经到了的时候,北信介才从那种安稳中回过神,看到角名因为听到护士的话眨了一下眼睛,眼圈立刻泛起红。
北信介又感到难受。
“……我就在外面,不会走的。”他向他保证,“护士说可以探视的时候,我就又来了。”
角名仍看着他,眼神那么安静,但又似乎不想要他走。
北信介就一步也走不动了。
然而在这见证最多生死伤别之处,他渺小而无能,束手无策,最终竟也只会许下空头承诺,“要快点好起来……离开这里,我每天都陪着你。”
角名的眼睛轻微地睁大了些,仍看着北信介。然后,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见他那样,北信介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最终强迫自己迈动脚步离开。
……
角名很坚强。
医生说,他的身体机能很好,所以恢复得快。
第三天的时候,就转入普通单人病房。
*
“你是我儿子的?”
“伴侣。”
“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很多年了。”
“以前没有听他说过。新闻里,好像也没有说过他已经有了另一半。”
“这毕竟不是需要众人皆知的大事。”
“……”
“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他还在等我。”
角名的父母来了。
两个人并没有进病房,被北信介回病房的时候恰好撞见。
他只是礼貌地打了招呼,多少从真裕子那里知道些内情,也便对他们无话可说。
两个人的神情里也并看不出多少担心和在意,但毕竟血脉相连,可能觉得来这一遭也就尽了职责。
北信介无意与对方交谈,转身打算离开,却又被绝密鞥的母亲,千叶香子叫住。
“等等。”
北信介回过身,看向她。
“你知道我儿子他……能看到那些,是吗?”
“嗯。”
“即便如此,你也愿意接受他吗?”千叶香子见北信介没有说话,继续问,“这并不是简单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问题,待在他身边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
“女士。”
北信介打断了她。
“我以为,你至少应该先问问他怎么样。”
千叶香子神情一怔。
“他受伤了,车掉进水里,人被送进手术室抢救,前几天才刚刚脱离危险,这几天刚可以下地走路……”北信介没什么表情,“您是他的家人,我以为不管因为什么事情耽搁,您现在才能赶过来看看他,至少应该问一下他现在怎么样了。”
千叶香子脸色微僵,笑容强行挂在脸上,“刚才在门口已经看到了,他看上去状态不错。”
“是吗?”
北信介注视着她,“他今天换的什么药?刀口有没有疼?他的肺受伤了,呼吸的时候会不会难受?比起那位已经形同虚设的父亲,我以为您叫我过来,至少会问问。”
千叶香子脸色渐渐有些难看。“你这是……是在炫耀吗?”
“……炫耀什么?”
“炫耀你有多关心他,在意他,把他照顾得有多好,远胜他的亲人。”
北信介静了片刻。
“……我无话可说。”
千叶香子却被他的回答激怒,“你……不明白吗?他只会带来无尽的麻烦!他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爱他,可是你不知道那种只要他在身边,生活就越来越糟的感受,车贷房贷要还,薪水又只有那么一点,好不容易遇到大单子,他总会恰好生病,发烧!要么就走丢,惹麻烦。我不得不放下手里所有的事情照顾他,去找人,最后连工作都丢掉,他爸爸说了多少次要把他送走我就跟他吵了多少次架。还要我怎么做?!”
北信介不在意眼前的人有怎样的过去,那与他无关,他也不想再听下去,“如果这是倾诉的话,您找错人了。”
千叶香子却仍不肯放他走,似乎只要证明角名也给他带来麻烦,自己的所做就并无错处可以指摘,“你自己的手难道不是?再也不能提起重物,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自如,你原本不必经历这些。”她是早知道北信介这个人存在的,女儿以前总想着让他们多关心儿子,从她的口中套出角名的近况并非难事。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的意外发生,因为所谓的见鬼就将意外判定为某一个人造成,这既缺乏理智,也有失道德。”
……千叶香子对上这个叫做北信介的男人的目光。
“没有遇见角名的我也可能某一天因为什么意外死去,因为什么意外截肢瘫痪或者重病缠身,到那时,又要去怪罪谁呢。”
那双棕褐色的眼珠被太阳折射出没有温度的冷,他大约是一个极少动怒的人,真生气起来,对视都令人心中发寒。
“至于我的手,”北信介抬起右手,看到手腕处的伤口,“也许您并不清楚当时的情况,斧子如果没有砍在我的手腕,就可能会砍到角名的后心,劈开他的血肉,砍断他的肋骨,划开他的心脏……无论回想多少次,梦到多少次,我只觉得庆幸。”
“即便右手被砍掉,我也有左手。比起他的命,这种事,我还承受得起。”
千叶香子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深呼着气息,几次试图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般,最后,支撑她体面的那口气渐渐散去,她的肩膀缓慢垮下去。
然后她的神色中的激动渐渐平复,凝视了北信介很久,最终移开视线,看向窗外。
……
余晖笼罩之中,她如同脱掉人的假装,露出与秀美外表截然相反的本相。
北信介抬步打算离开。
走过千叶香子身边的时候——
他听到女人低哑的声音:
“当初,要是没生下他就好了。”
闻言的一瞬,北信介一顿,停住脚步扭头看向那个女人。
女人说。
“要是,下定决心打胎就好了……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吧……”女人眼角淌下泪,却没有太多表情,不像是在对北信介说,
忍了太久终于无法忍下去一般,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不合时宜的地点,把藏在心里早已腐烂的话一把一把往外掏,“那时候才二十出头……伦太郎的到来是个意外,本来也没打算要他……那时候,我还没结婚呢。”
“……”
“我对他爸爸的感情还没有多到足够支撑一段婚姻,所以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打掉他。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不能……不能被一个小孩束缚,哪也去不了,”
千叶香子似乎感到冷,抱紧了自己的胳膊,“我不敢去医院打胎,也不敢告诉别人,连他爸爸都不想说……吃了很多药,洗冷水澡,喝酒,抽烟,甚至是外部撞击,所有的方法能试的我都试过了,可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一直待在我的肚子里,吃我的营养,消耗我的生命。你说,这让不让人害怕。那时候,每天晚上我意识到他还活着的时候,都害怕得睡不着觉。”
注视着千叶香子的神情,北信介渐渐也开始感到身体发冷。
“后来……还是被发现了,我精疲力尽,也没胆量再做那些事,和他爸爸奉子成婚,”千叶香子环视一圈四周,“来的时候,我就看这里眼熟,现在才想起来,足月的时候我们恰好开车经过神户,当时……角名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呢。”
“那时候我就该发现不对劲了。所有的小孩出生都会哭,只有伦太郎出生的时候安安静静,一声也不出,这不是很奇怪吗。”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学会哭了……可却更加令人烦心。”千叶香子似乎已经忘记北信介站在她身侧,犹自陷入情绪之中,“他是个怪胎,我没办法放弃他,但是也不想看到他。我宁愿在公司加班到晚上,也不像回家面对一个把我人生全都毁掉……寄生在我的生命之上的怪物。”
“他不是真裕子……果然,就算欺骗自己也很辛苦啊,我就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爱他。”
*
“决定好了?太慢啦,让我等这么久。”
“本来只要发烧睡一觉就好了。不知道你在期待什么,拖到现在,就要死一次才行了。”
“你真的好麻烦。”
“不过算了,反正你都要走了。”
……
“咦,怎么……”
“是因为你手里……那是什么?”
“又是他……又是那个人!”
“把它扔了。
“扔了。”
“我让你把它扔掉!””
*
角名醒过来的消息在稻荷崎的群聊中炸开锅。
乌泱泱来的一群人把病房挤满了,宫治和真裕子这几天都在,银看到消息第二天就从兵库赶过来,这几天也在帮忙,宫侑和阿兰原本在国外集训,也飞机赶了回来,大耳和赤木前天才请假来过,听说角名醒了,说先视频看看他,下班马上就来。
一圈人围在病床一边。将病床摇了起来,让角名靠坐着和他们说话。
宫侑观察了片刻发言:“角名要瘦成狐狸干儿了。”
角名本来没力气,听到这话皱了皱眉,目光向北信介的方向移了移又收回,声音有气无力,“没有。”
“你……都这样了还能嘴硬,”宫侑啧啧评价,“偶像包袱感天动地。”
阿兰撇嘴用力拍了拍侑的肩膀,“是啊,他都这样了,你维护一下他的偶像包袱又能怎样。”
角名大约想对他们翻白眼,但又实在没力气,翻到一半就把眼睛闭上了。
有宫侑胡搅,即便大家几年和角名的联络都并不多,这时候却并不显得生疏,很快就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哪儿受伤了?有什么影响不。”
“肺。没大影响,出气儿悠着点就行。”
“啊,那还能打球吗?”
“我是教练,又不用上场。”
宫侑皱了皱眉,终于露出一个实质上的、有点难过的情绪,“但是,你还是打球的时候比较帅吧。反正肯定比教练帅。”
当初角名离开国家队的时候,他就在场。
一想到他当初那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宫侑就恨不得大叫让时间重新来过。
让一切回到他们旅行之前吧。
或者回到稻荷崎。
那时候最好。
他真的一点都不擅长面对分离和悲伤。
病房里都有点安静。
阿兰叹气,“侑,你都要三十了。怎么还这样?”
一直没吭声的宫治说,“我也觉得那样比较帅。”
角名没有理他们,又无意识将目光偏向北信介的方向,发现北信介也在看着他,就又悄悄移开目光。
阿兰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差不多可以了,真的。你们俩就别搞抒情那套,真的不合适。这样才让角名不习惯呢。教练也很好嘛。别看伦太郎当球员的时候那副样子,做起教练还是有模有样的,EJP新一代的球员可是相当强势。”
说到这个宫侑就来气,“那个十三号是不是崇拜你?拦网那个姿势简直跟你一模一样!拦网之后那些缺德表情更是欠扁!”他眼前又浮现出上回比赛的时候与那个年轻的十三号隔网相对,气得把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
宫治在旁边嗤笑他,“和动作有什么关系,是因为他比赛的时候管你叫大叔吧。”
“啊!不许说那个词阿治!我才不是大叔!”
角名分明没有力气,可是因为宫侑咬牙切齿的样子实在搞笑,也没忍住笑了好几声。
银感慨,“时间真快啊。在稻荷崎比赛明明就像昨天一样,转眼我们都是已经被叫大叔的年纪了。”
宫侑:“你自己去当大叔吧银,反正我不是。”
“要对时间有敬畏之心啊,”大耳练说,“前几天偶然发现跳起来都有些吃力了,说我以前打副攻都没有人信。”
“跟时间没有关系好吧!你该健身了大耳前辈。”宫侑坚持反驳。
“现在简直不敢想当初满场接球的样子了,感觉那样子骨头会散架呢。真的是老了。”赤木也感慨。
宫侑崩溃大叫,“三十岁老什么啊,让老这个话题过去吧真的是!”
阿兰低声问,“他怎么反应这么大。”
宫治淡淡答:“被说中心事了吧。”
“少废话啦阿治!”
一群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吵吵闹闹,纷纷说起这些年的事情,只是默契避开了当年还有新闻里有关角名精神状况的话题。
角名也在嘈杂的声音中,思绪游离。
他的目光又忍不住挪向坐在一旁,安静的北信介身上。
瘦了一些。
皮肤褪成苍白,像是不常见光。
反倒让他看上去更加年轻了。
老……
这个词,无论如何也和他联系不到一起。
角名恍惚了一瞬。
他们真的分开过吗?
那些痛苦好像都是虚妄,只是看着他,竟然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
直到医生推门进来,皱眉往外赶人,“这么多人围着干什么,开会?病人需要休息,需要静养!病房里留一两个人就够了。”
谁会违抗医生的话?大家都住了嘴,鹌鹑一样排队往外走,把北信介留在最后。真裕子看了看角名,又看北信介,犹豫了一下,最后也跟着人群走了出去。
等医生检查完离开。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大概是自他醒过来之后,两人第一次独处。
角名累得眼皮发沉,可还是看着北信介的方向。
北信介关好门之后,才缓步走到床边,坐下。
一群人闹哄哄的声音似乎还残存在病房里,让他们之间的安静不再那么突兀。
角名嘴唇动了动,想说话。
北信介在他之前先开口。
他的嗓音沙哑,“别说对不起,也别再说……离开。就算说,我也不会答应了。”
角名的喉咙哽了一下,良久,才慢慢呼出一口气,说话的时候也很慢,又轻,“没有……我想说,你看上去很累,要不要睡一觉。”
“不累。”
说完病房里静了片刻,北信介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温和。
大约心中有怒。
他这时候才明白。
然而沉寂太久,像是引线在水里泡透,即便能烧着,也只是啪一声细响,只彰显它曾经存在过,既没有用处,也没有必要。
他抬头,见角名呆呆望着自己,眼尾早就湿润泛红。蓬然的愧疚立时将那一星半点的怒盖住,全封在他的胸腔中泛起闷痛。
“北前辈……”角名像是不敢说,可是又像终于顿悟,确定自己是安全的,无论怎样摔下去都会被接住,所以伤心也能化作任性,“你能不能……别生我的气。”
“……”
北信介胸膛起伏了一瞬,深深地呼了口气。
多少叹息,也都跟着呼了出去,“没有……不生气。”
人在脆弱的时候大抵也勇敢,清醒时根本不敢说的话现在也能说出口,“抱我一下,好不好。”
这绝不是朋友口中那个球场上恶劣的角名。
也不是那个不愿意再向妹妹袒露心事的角名。
更不是那个……害怕到逃跑的角名。
车祸、坠海,人竟然也如大梦方醒。
再也不能错过下去了。
……
北信介怎么会拒绝。
他走到床边,很轻地将角名抱住。
原本是个安静的拥抱,渐渐北信介感到角名的身体开始细微发抖,他习惯一般轻轻抚着他的背,习惯一般亲了亲他的耳朵,“是不是吓到了。”
“嗯……”角名额头贴着北信介的脖颈,本来是很轻地动作,可是感受到温暖,又忍不住贴得用力,“不知道怎么冲出去的,以为,真的再也见不到你。”
那温度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冲出去的一瞬间。
有那么一瞬间。
他走神了。
车厢里实在太安静。
……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北前辈了。
觉得……还要再走下去吗?一天挨过一天。
尽头实在太远,一个人再走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动这个念头的下一刻,踩在油门上的脚不受控制一样瞬间踩死,车子就失控冲了出去。
北信介因为他的话心中一紧,似乎也想象到那种画面。等因为感受到角名是鲜活的而渐渐放松下来时,说话时声音却重了几分,“没有下一次……知道吗。”
“哦。”角名的声音很乖。北信介这才安心一点。
他们拥抱了很久,北信介才缓慢松开,坐在床边。
角名垂下眼睛,看到北信介放在床边的右手,小心翼翼捧起,握住,手又轻轻地在那道伤口上碰了碰,“还疼吗?”
北信介的目光中映着角名握住自己手的样子,“你回来,就不会疼了。”
角名握着北信介的手,沿着那道伤口亲了又亲,没有抬头,声音也变得很小,“……现在可以回来吗?”
“我一直在等你。”
角名听到他的话,浑身都跟着颤了颤。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怀中太空了,于是拉过北信介,又将他抱住。
他回想起小的时候。
因为年龄太小,实在对那些东西感到害怕,于是说给妹妹听。
有一天被爸爸妈妈听到了,那晚妹妹发起高烧,他被大骂一顿,具体骂了什么他其实早就忘了,只记得爸爸最后一句说:“伦太郎,你为什么总是在添麻烦?”
在看到北前辈被砍伤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爸爸那句话。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在给他添麻烦,以后……还会有多少?
如果有一天,北前辈对他的爱也会……
角名不敢想,如果真有那一天,他情愿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陪北前辈复健的时候,每当看到他疼到满身冷汗,眉心缓慢地蹙紧,角名都感到呼吸困难。每多看一眼,他心中的怯懦就多一分,以至于他忘了,北前辈忍着疼也要一遍又一遍对他说,这与他无关,这并非他的错。不许他多想,不叫他自责。
他太害怕了。
忘了……北信介不是其他人。
角名闭上眼睛,收紧怀抱,脸在北信介的肩窝埋起来。
*
亲朋好友留了一天,有工作的约好之后再来看角名,时间自由的随时都能来。第二天EJP的队员们也来了,一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站在自家教练面前气势无端矮了下去。
“教练……”
角名轻咳了两声,“欠我钱了吗?”
队长挺了挺身体,清了清嗓子,“没有。你……那个,您怎么样?”
“如你所见。活着。”
坐在旁边的北信介听到他这样说话,轻笑了声。
角名看了他一眼,不自觉收敛了一些,换上一副正经神情,“队伍不要受影响,有记者纠缠的话都推出去。一切训练照常,等我回去会检查成果。”
“是!”队员们立马应了。
在队员面前,角名似乎有了三十岁成年人的样子。
北信介没有见过,因此盯的时间长了些。
角名还没发现,挑眉看队员们:“还有什么事?”
意思很明显,招呼打了,人也见到了,没什么事儿的话可以润回去训练了。
几个胆子稍微大一些的队员已经将目光滑向北信介。
“……”角名随着那视线,正对上北信介的目光,这次他认真咳了两声,“这是,我的爱人,北信介。”
队员们惊呼夹杂欢呼,还有人小声说,“我就说是,你们还不信。”
角名耳朵尖,这句话被他听到,很惹他在意,然后就被单独提了出来,“为什么不信?”
提出这句话的人都欲言又止。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吧。
教练脾气一般,虽然认真负责,但嘴相当刻薄。
而且他们教练除了工作,其他时间几乎见不到人影。
离群索居,独来独往,从不参与聚会,讨厌和人接触,如非必要,不喜欢在人多的密闭空间久留,这也是他们每次出发他都独自开车的原因。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已经有伴侣的人。
当然,今天的教练看上去和往日大不一样。
尤其是看向坐在床边的男人时,实在有种木偶化人的惊悚感。
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开口说:“教练和北前辈是异地恋吗?”
“嗯……”角名悄悄觑了北信介一眼,没有看到反对,就擅自回答,“对,嗯,是的。”
“这把年纪还是异地,教练也不容易……”
角名耳朵尖,眯起眼看向说话的人,是那个十三号,“……什么这把年纪,谁不容易?给我正经说话。”
被他磋磨惯了,没人敢说。
角名也懒得再问,挥手让他们回去训练。
一群人看教练没什么大事,也放下担心,一溜烟跑了出去,直到门关上,还能听到他们嘀嘀咕咕讨论八卦的声音。
人声渐远,角名的大人模样也跟着消失不见,朝他的爱人伸手,北信介就起身坐回床边。
再一拉,人就被拉到角名的身边。
角名手臂环住北信介的腰。他已经知道自己是怎样被珍视了,所以竟就连这么点小事都感到委屈,“他们说不信……”
不讲道理得就像不锈钢和玻璃之间也能相互转化。
因为往往是这样,被爱的人才易碎。
北信介侧了侧身,让角名抱得更舒服了一点,问他,“怎么办。”
角名用相当别扭的姿势往北信介的怀里挤,听着北信介稳定的心跳声,没听两下他的眼皮就开始发沉,打了个哈欠,“你是前辈诶……”
北信介脱掉鞋子,侧身躺在角名的一边,让他抱得更舒服,还捏了捏他的耳朵,“你要听前辈的话。”
“我知道。”角名的意识已经消融一半,说出口的声音都变得很含糊。
北信介被他抱着,没多久自己也困了,眼皮发沉。
“信介,其实……我还没有醒过来的时候,好像做了一个梦。”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嗯?”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是吗。”
“在梦里,我还是很喜欢、很喜欢你。”
“我知道。”
“你知道?”
“嗯。”
“哦……”
角名的呼吸渐渐平稳了。
北信介抚了抚他的背,也闭上眼睛。
无意间,他又回想起当初角名比赛受伤,他探望后离开,又因为落了东西在病房去而复返。
听到角名和真裕子之间的对话。
听到角名疲惫地说,“永远不要。”
心脏在那一刻漏跳。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来。
他很少会遗落什么东西。
但是只有那天,恰巧落在了角名的病房里,恰好回去拿。
恰巧,听到了那个男孩的心意。
这该是最后一次。
他想,别再等了。
……
北信介真的有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感受着怀中沉甸甸的重量,心终于落回实处。
很快就意识昏沉,睡了过去。
*
“小信,刚才播的是不是这场比赛啊。”
“嗯。”
“你看过好几遍了,它有什么特别的吗?”
屏幕上,比赛已经到了末尾,两队比分咬得很紧,解说语气激烈,镜头转换很快。
有几个镜头,将画面转向了场外。刻意在某个人的身上停留。
解说的声音透过被笔记本的喇叭外放出来:“这是EJP新就任的总教,想必大家对他都不陌生,就在几个月之前,他还是……”
视频被按下暂停键。
“小信?”
“该吃饭了,奶奶。”
*
EJP的训练的训练允许家属围观。
角名将北信介带到了最前排。
“信介,你在这里看着我。”
“好。”
角名教练下场的时候,还几次回头看向家属席。不像是要去指导队员的教练,反倒像二十出头,刚入正选的时候。
队员啧啧。
十三号悄悄对旁人说:“二十来岁这么做叫孔雀开屏,三十多岁再这么做,就稍显扭捏了。”
远处角名眯着眼看向他。
六号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嘴啊,闭上吧!你这张嘴惹的祸还少吗?咱们要是再因为你这张嘴受罚,就合起伙来揍你。”
“这么计较干什么……”
——
热身、托球、接球——
场馆里,排球砸在手臂上,此起彼伏的声音荡来荡去。
北信介坐在观众席,静静看着场内,身穿EJP队服的年轻球员们围在角名身边。
面色一严肃,球员们也不敢玩笑了。
凑在角名身边,认真看他拿着手中的平板讲解。
北信介只在视频里见过。
现在看到,恍惚间想起那场梦醒来时心中的不平,看到眼前种种,竟然也淡去几分。一味去追那没有发生的另一种可能没有意义,不如惜取眼前。
练习赛的哨声吹响,角名拿着平板站在场边,回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眼前情景花了一瞬,再看清时,却已经是熟悉的模样。
在稻荷崎的体育馆里,有个人懒洋洋撑在记分牌一边,目光懒怠,还打了个哈欠。
“红队得分了。”他提醒他。
“嗯?”那双眯起的眼睛睁大了几分,转头看向他时,懒散的模样一收,赶紧将记分牌翻过一页,站直好几分,“北前辈……你怎么来了?阿侑呢。”
“教练找他有事。”
“哦。”
“没睡好吗?”
“啊……没有。”好明显,视线心虚地向旁边躲。
是回想起早上挤在他怀里的样子了吗。
北信介难得生出逗弄人的情绪。
在蓝队得分后他翻过一页,然后揉了揉肩膀,看向场中,“奇怪。大概昨晚睡姿不好,早上起来之后,手臂有些麻。”
余光都能看见旁边那个身影僵了一下。
接着听到强作镇定的慌乱声音,“是是吗,那应该……按摩一下。”
头发都要炸起来了。
这么害怕吗?
“没事,现在已经好多了。”
角名看不到的那边,嘴角还是没有忍住翘起了一点。
……
好了。
还是不逗他了。
万一真吓到怎么办?
以后晚上害怕,就不敢往他的怀里跑了。
“信介?”
北信介看向他。
三十岁的角名教练和从前相比变化很大,头发短了一些,更高了,肌肉更加结实。眼尾出现了一些很浅的折痕,让那双眼睛眯起来的时候,有一道浅浅的弧线。
开心或者不开心,看弧线的走向就能明了。
现在就大概是有些不满,“不是说要看着我吗?”
“我在看呢。”
“真的?”
“成为教练的角名很帅气。和视频里一样,变成了相当厉害的大人。”
啊,耳朵变得红彤彤。
可爱。
“信介……”
北信介没有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耳朵。
“我一见到,就被迷住了。”
某教练被直球正中面中,顷刻间,轰然倒下。
远处一边挨罚一边八卦的队员悄声。
“熟了熟了,教练熟了。十分熟,口感柴。”
“几句话让铁血教练东南找不到西北,这位北前辈真是恐怖的存在。”
“嘶……低头,教练看过来了。”
“眼神在骂人啊……教练一眯眼睛我浑身打哆嗦,准是在憋什么坏招。”
“我说真的下回体检你真得多注意。”
……
变得地方很多。
也有一些地方一直没变。
等角名起身,坐在他的身边,拉过他的手。
握了许久,两人一起看着场中正在打练习赛的队员们。
他又问。
“我们已经和好了,对吗?”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问。
“我从没有答应过分开。”北信介也给出了和之前一样的答案。
分开的时候没有明确的道别。
只有角名留下的一句对不起,不会再给前辈造成困扰。
令北信介每每想起这句话,都要难受地静坐很长时间,却又比谁都更知道多一些,知道他为什么而害怕,不希望自己也成为令他害怕的一部分。
可这不代表他同意他们分开了。
既然没有分开,现在自然也称不上和好。
几年时间错位,一朝如旧,令北信介重新感知到时间的流动。
他没有多问角名这些年身边发生了什么,也没打算多问,只担心提起对角名亦是伤害。
或者等到角名想说的时候,会对他讲一讲。
以前他们在一起,角名在他的身边,似乎就免受那些东西的侵扰。以后他们总有很长的时间。
至今为止,他也并不清楚为什么角名在他身边的时候就不会看到那些。如果这是一种神力,那他希望上天宽容,令他留存这一点力量直到他们走向终结的那一刻。如果这是一种魔法,他也贪心一点,希望魔法能永远有效。希望角名留在他的身边时,能时刻感到安宁。
很久之后的一天,当角名知道北信介的想法,他看了北信介很久,才说,“其实,不管信介会不会让我看不到那些,我都会爱上你。”
他说,“因为,你已经给了我更重要的东西。”
长大后的他还是怕鬼,但这已经不是他不能克服的恐惧。
离开北信介要比那恐怖一万倍。
当然,他说的更重要并不是指这个——
但怎么说呢。
小的时候他悄悄许过很多个愿,想去一个没有鬼的世界。
可现在如果让他在一个没有鬼的世界,和一个有鬼但是会遇到北信介的世界之间做选择,他什么都不用想也会选择后者。
并且认为,那个最最害怕的,小的时候的自己,一定也会和自己是一样的想法。
遇到北信介这件事已经足以使他战胜一切恐惧。
救回小时候那个自己。
*
傍晚训练结束之后,两个人一起回了酒店。
直到躺在床上,关灯之后屋子里一片黑暗,角名横在北信介腹部的手又收紧,北信介的背贴在他的胸口,他轻轻呼了口气。
房间里很安静,可以听到北信介轻缓的呼吸,角名将下巴抵在北信介的肩膀,蹭来蹭去的,把北信介的浴衣领口蹭散了,温热的皮肤露出来。
他被吸引一般,嘴唇贴着皮肤,碰一下又碰一下,乐此不疲。
北信介在他的动作中困倦,每一根神经都舒缓展开,他抚了抚角名已经横到他胸前的手,“不困吗?”
角名没有回答,只是已经换成咬,有一下没一下咬在北信介的肩膀,留下浅浅的牙印。
怎么亲近好像都不够。
角名的手臂越收越紧,两人之间找不出任何缝隙,直到北信介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但是也没有不习惯。
因为每到晚上角名都会这样。
脖颈处传来湿润的触感,北信介有些痒,忍不住轻笑。
角名的动作稍稍停下,舌尖又有一搭没一搭在皮肤上打转,声音也就不太清晰,“……怎么了?”
北信介没有立刻回答。
角名的吻就已经追了过来,落在他的耳朵、脸颊,最终又忍不住动了动手臂,将人转过来一些,咬着他的嘴唇,盯着他的眼睛。
北信介环住角名的腰。
顺着角名的动作与他亲吻,少顷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不稳的时候,他才退开一些,眼睛里还含着笑意,“三十岁果然是大人了。”
角名微怔。
北信介说,“不像十几岁的时候,埋在我怀里睡觉还怕被发现,悄悄溜走,也不像二十多岁的时候,一抱住我,就浑身僵得像木头。”
角名的脸一下就烧起来。
“信介……”他支支吾吾,眼神飘移,最后又落回北信介的身上,有些羞臊,“你,你都知道?”
他还以为当初自己藏得很好。
“嗯,”见他那神情,北信介更忍不住笑,在角名的唇角亲了亲,“很明显呢。”
角名半晌说不出话。
不过人要是羞到极限,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了,他红着一张脸重新将北信介抱紧,扶着北信介的后颈,接了一个毫不含蓄、毫不矜持的吻,直到退开的时候,他已经压在北信介的身上。
关灯很久了,眼睛早已经适应黑暗,他垂眸看着北信介微微张开的、红润的嘴唇,低声问他,“那你喜欢哪一个。”
北信介佯做沉思,并没有立刻回答。
安全感超级低的某人连这都不能忍耐,那双狭长的眼睛立刻就开始向下耷拉。
北信介看到,嘴角浅浅地弯起,环在角名背上的手向下压,让人在自己的身上压实,沉甸甸的份量让他感到舒适,“如果角名会逃走,我就喜欢逃走的角名。如果角名会僵掉,我就喜欢僵掉的角名,如果角名会咬我,我就喜欢会咬我的角名。”
“如果以后你变成别的样子,我就喜欢别的样子的你。”北信介揉了揉他的后颈,“是你我才喜欢。什么样子都好。”
角名又被擒获。他是追着鱼钩跑的鱼,不用饵都已经被钓起一万回。
整个人没骨头一般将北信介盖住,脸又在北信介的脖颈间乱蹭,“信介,这是犯规……”
北信介偏头看了看压在自己肩膀动来动去的脑袋,笑着将角名搂紧,“要惩罚我吗,教练。”
教练被贿赂得头晕转向,很快不分青红皂白用行动证明北信介的一切行为都完全正确了。
……闹到很晚。
直到北信介说角名必须要保证休息,而且明天还有工作,他们才停下。
角名重新将他抱紧,一边听着北信介稳定的呼吸声,一边酝酿睡意的时候,很快就昏昏欲睡了。
他的手还在没什么意识地揉着北信介的手臂,摸到那道伤疤的时候,动作放轻了很多。
他轻轻摩挲了很久,想起那天,听到北信介和他母亲的谈话。
——他不是有意偷听的。
只是……等了很久北信介都没有回病房,他有些心急,就想着去找他。
在走廊里的时候,恰巧听到他们的对话。
“……”
他圈住北信介的手腕,安稳地闭上了双眼。
*
翌日。
天刚亮的时候,角名就睁开眼睛。
窗帘大概没有关严,漏进来一道光束,角名眨了眨眼睛,脸又往身前温暖的怀抱里藏了藏。
北信介的睡衣是棉质布料,上面有淡淡的洗衣液香气,被温热的皮肤烘暖,变得独一无二,令角名心神宁静。他忍不住收紧手臂贴得更紧,养成习惯一般听着北信介稳定而缓慢的心跳声。
大概他的动作太大,最终还是把抱着他的人吵醒了,听着对方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鼻音,“……醒了吗?今天醒得很早。”
“嗯……好像又做梦了。”
北信介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听到是梦,眼睛睁了睁,摸了摸角名的脑袋,“是噩梦吗?”
“我也不知道,已经忘掉了。”
但隔了一会儿又说,“可能是赢了一场很重要的游戏。”
北信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角名的肩膀,重新将他抱紧,“那不是很好吗?”
零碎的发丝蹭在他颈间,有些痒,又有些舒服,他不由得更加困倦。
眼皮又缓慢往下落。
好一会儿,听见怀里的人说。
“因为我有一个……世界上最棒的同伴。”
他问,“我吗?”
“是啊。”
*
1996年,有一个男孩即将出生。
他的父母婚姻并不顺利,每天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争吵,工作、各自的父母、买房、贷款、抚养孩子……好像所有的烦心事都是在结婚之后的瞬间,凭空冒出来的。
路过神户的时候,两人正在争吵到底谁应该在工作和养孩子之间做出取舍。
母亲说:“当初你要我留下这个孩子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说什么生下来就不用我管了,交给你爸妈就行,他们喜欢孩子,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说:“我爸妈上年纪了,自己都照顾不过来怎么照顾孩子?香子,你别再闹了……留在家里照顾孩子有什么不好?不用每天早起去工作,也不用受上司的气,在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明白你和我争论什么。”
母亲冷笑:“既然留在家里这么好,你怎么不留下。”
父亲沉默了片刻,说,“你本身因为怀孕,就被降薪了。我留下,你去工作,这个家你养得起吗。”
母亲怒极,“我被降薪是因为什么?!”
父亲也烦了,皱着眉冷声,“争论这些有意义吗?”
车中都是母亲被气到深呼吸的声音,当车子驶过高架桥的时候,有一个湿淋淋、脸色发青的小男孩从河中爬了出来,爬进车里,坐在后座一边。
黑漆漆的眼睛无声无息看着母亲隆起的肚子。
大概没过一分钟,母亲就痛呼出声,手抚在肚子上,呼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驾驶座的父亲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立刻踩下油门,“你忍忍,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坐在一旁的小男孩笑得眯起眼睛。
——一个超级、超级倒霉的家伙。
没人期待他来,倒不如别来了。
就选他吧。
不过,就算再倒霉,也比自己好运呢。
生下来就是残疾,哪里都动不了。
爸爸走了。
妈妈不想再照顾他,所以把他扔到了海里。
石头真沉啊,拽着他一直一直往海底去。
幸好,他现在可以自己选。
他进不去医院,就等这对夫妇出来吧。
很快就可以有自己的身体了。
——
当天半夜,神户医院出生了一个不会哭的婴儿。
这件事即便是很多年后,还有在场的医生有印象。
无论怎么拍打他,那个婴儿都闭着眼睛,一声不出。疑心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医生立刻抱着他去做检查,结果检查结果显示一切指标正常。
将孩子报给他的父母的时候,只能解释说没问题。
孩子的母亲看着怀中的婴儿时,神情冷淡,好像并不关心。
医生走远了,病房里渐渐传出争吵的声音。
“都多少天了,不睁眼,也不会哭,医生不说估计是怕担责任,肯定是哪里有问题。我们养一个正常的孩子就已经够费劲了,养不起一个不正常的孩子。”
“你什么意思。”
“把它……扔了吧,咱们再生一个。”
“你、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当初我就没想留这个孩子,是你又要结婚,又给我承诺,现在生下来你说这个是吧!”
“香子,这都什么时候了,就别说那些了。你好好想想,这个孩子不健康的话,以后还有多少麻烦事等着我们。现在还来得及,它没睁眼,也没有知觉,不算活着。把他扔了,我们生个健康的小孩。”
母亲看着父亲的眼睛,沉默了很久。
“……我好像,第一次认识你。”
“……”
“真后悔……答应嫁给你。”
当天,还有另一个小男孩在医院。
北结仁依抱着自己孙子赶到急诊的时候,满脸焦急,说是小孩在家里碰到了农具,手心被划开了。
值班的医生很快给小孩做好缝合,告诉北结仁依,需要留院观察两个小时。
北结仁依就抱着小孩坐在座椅上,看到小孩已经用纱布包扎好的小手,紧绷的心才终于放松了些许。
很晚了,祖孙两人都很困,北结仁依抱着孙子,就坐在座椅上睡着了。
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
小孩睡不实,觉得眼前晃过黑影,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人离开的身影,还有隔了几个座椅之后,一个小小的婴儿。
小孩睁大眼睛,偏着脑袋去看。
那个婴儿太小了,眼睛闭得很紧,嘴唇抿着,也没有声音。
小男孩盯着看了很长时间,婴儿都在襁褓中一动不动,小男孩最终悄悄从奶奶的怀抱里落地,朝着婴儿走了过去。
他趴在座椅旁边,安静地看着婴儿,看了很久,用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戳了戳婴儿的脸蛋。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小孩转头看向男人刚刚离开的方向,以他当时的年纪,也想不通刚刚这个男人怎么会把一个小小的婴儿遗落在这里。他还不会走路,该怎么回家呢?
他的爸爸妈妈不会急着找他吗。
他怎么吃饭,怎么喝水?
小孩想了一会儿,低头从裤兜里拿出了一个御守。
那是奶奶前几天给他的。
奶奶告诉他,这个是从神社中求来的,上天会保佑他平安。
他拿出来看了看,懵懂觉得,有人比他更需要它。
他将御守塞进婴儿的手心。
就是那个时刻。
在小孩将御守放在婴儿手心的一瞬间。
婴儿将手握紧了,把护身符、还有小孩的手指都握在手心里。
然后毫无征兆地大哭出声。眼睛也慢慢睁开。
他大哭着,看到了自己睁眼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一个小孩。
他哭得比所有的新生儿声音都要嘹亮,安静的走廊里瞬间就被哭声斥满。
好像有数不清的伤心事一般。
小孩有些不知所措,看向自己的奶奶。
奶奶被吵醒了,睁开眼看到自己的孙子守在一个小婴儿一边,吓了一跳,“哪来的这么小的孩子?他父母呢?”
这么小的婴儿被放在冷冰冰的座椅上,这不是小事情。
北结仁依将婴儿抱起,拉着小孩赶紧跑到了值班医生那里。
值班医生查过监控,很快就找到了那对年轻的夫妇,对方正打算离开呢。
医生语气严厉斥责了他们,并再次重复,已经给婴儿做过检查,身体并无问题。最终,那对儿年轻的夫妇把婴儿抱走了。
被北结仁依抱着的小孩直到年轻夫妇走远,还在看着他们推走的婴儿车。
难过的哭声离他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
之后……北结仁依带着他回家。
那时的他太小了。不知道自己递出去的御守有没有用,又会有什么样的作用,也没有注意到在婴儿攥着他的手指大哭的时候。
御守就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婴儿的掌心。
但这件事,一直守在医院外,溺亡的男孩却知道了。
当他看到那对夫妇从医院里推着婴儿车出来,兴奋地跑过去,想要钻进婴儿的身体里时,却被一股强力推了出去。
那股力道太大了,他被推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浑身都发疼。
茫然地坐起身,重新站起来,走到男孩的身边,他看向那对脸色依旧冷漠的父母,又看向那个一直在哭的婴儿,这次放慢了速度,尝试伸手去碰婴儿,手指却立刻又被弹开。
他不甘心,还要试,一次又一次,都失败了。
谁会保护他?
这明明是一个不被爱的生命啊。
他原本可以轻而易举代替他才对。
男孩不知道自己试了有多少次,全都失败。
他不甘心,他就看上了这具身体,那双绿色的眼睛好看,脸也很好看。
他就要这具身体,他有的是时间。
于是他留在了男孩的身边。
一年、两年、三年……婴儿渐渐长大了,他的父母对他的不爱每多一分,那份该死的,不知道为什么保护婴儿的力量就削弱一分,男孩看到了希望。
这样,估计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夺走这具身体了。
终于有一年,这个不被爱的倒霉蛋发烧了,父母都不在家,他自己瞎吃了很多药,那份保护他的力量终于被消耗得很弱很弱。
男孩第一次走进他的家门。
他还是不能直接进入他的身体,因为那份力量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是如果倒霉蛋自己愿意让出来的话,就可以了。
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但不知道为什么,倒霉蛋并没有答应,明明他活着也没有任何价值。
所以他和他做了一个游戏。小男孩信心十足,别说是对这个倒霉蛋,就是对正常人,那样的条件也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吧。
赢得早晚会是自己。
后来,倒霉蛋有了一个妹妹。
妹妹倒是比那对冷血父母温情,不过也救不了倒霉蛋的。
后来,倒霉蛋去了稻荷崎。
认识了……那个人。
小男孩没办法在那个人的周围出现,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靠近对方时,他都会觉得浑身灼热无比,如烈焰焚身。
他实在太不甘心,等了这么多年,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放弃。
所以当倒霉蛋不在那个男人身边的时候,他会加倍报复。煤气、跳楼……很多很多办法,但那个该死的人总是在倒霉蛋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
然后他的报复就落空了。
一次又一次。
当他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倒霉蛋和那个男人站在一起的时候。
心里的怨恨会越来越深。
真可恨……
还有……
那个可怜虫做过什么?为什么那个人会每一次都赶到他身边。
为什么他们在一起了。
……
一个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人,凭什么得到那个人的爱。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他将自己所有的怨恨加诸在那个路人的身上,驱使他挥着斧子劈向那个可怜虫。
……
又被那个人挡下了。
又是他。
后来,他们分开了。
倒霉蛋觉得自己会给那个人带去麻烦,所以决定离开。
哈哈,这不仅是个倒霉蛋、可怜虫,还是个蠢蛋。
原本,他只有在那个人身边才是安全的。
那时,小男孩甚至已经分不清楚,占据倒霉蛋的身体,还有报复他,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件才是他想做的了。
在他无法决定的时候,这个倒霉蛋好像终于要输了。
小男孩一下子就不用再做抉择。
很简单,等他占据了倒霉蛋的身体,再回到那个人身边不就行了吗。
到那时,这具完美的身体,还有那个人的爱,就都是他的了。
太好了。
太好了。
太好了。
……
那根笔。
那种熟悉到无以名状的,被狠狠推开的感觉。
小男孩一下就想起倒霉蛋出生时候的事情。
又是那个人。
又是他!
真可恨……
真可恨!!
为什么,得到这一切的,不能是他呢……
*
“他才不会让你抢走我。”
-END-
